鸭掌树(2)

从此,欧阳善初再也无法摆脱鸭掌树神。他不明白,为什么真命天子的话也不灵了?一边说没有鬼神,另一边蹊跷古怪的事层出不穷。善福对这事也解释不清,颠来倒去,老离不开在会上作报告时讲的那些话。那些话乍一听似乎挺明白,听得多了,反倒糊涂起来了。

神灵庇护着的鸭掌树在那里躺了一年又一年,无人敢动它一根枯枝。春夏之交,它仍会冒出一簇簇新叶,还没等到最后一片嫩芽舒展开来,又匆忙枯萎了,当秋风还在遥远的北方积蓄力量之际,它们就悄悄地零落在古道旁。法华庵后院的柴禾堆得象座小山,欧阳善初仍在不停地送。他力图装出从前那副模样:颤颤兢兢地进去,小心翼翼地出来,毕恭毕敬虔诚得象个敬了六十年香火的老处女。他想菩萨肯定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然那次见到树神时,一定要提出训戒的。所以,他装得很象。但是,当和慧明单独呆在一起,那种难以抑制的欲念,使他恨不能天天都是七月七。

有一天,在没有了菩萨的庵堂里,慧明问他:

“你同善福说过了么?”

第一次摇头,慧明是不会意冷的。欧阳善初死死盯着那空空的莲花宝座。

“找他三次了。头两次没碰见人。后一次刚打个招呼,就来人喊他去接县长的电话。”

慧明这时不仅没有意冷,反而红着脸,一次次地咬着嘴唇。

“我……我有喜了!”

“什么喜?”

一愣后马上就明白过来。

想乐,乐不起来。

想蹦,蹦不起来。

过了一阵,他一边抚摸着女人的脸,一边咬咬牙说:

“无论是他死娘死老子,这次去非得同他说明白。”

“别忘了,它是不能久等的!”

慧明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一个垸子一个垸子地找。一个镇子一个镇子的寻。直到家家户户都点了十几回灯,才在一个小寡妇房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善福,欧阳善初还没开口,善福先说你快来呀,跟我好的女人都吃不了亏。气得欧阳善初抡起耳光就是两下,把那个狐狸精一样迷人的小寡妇唬得小脸发青。

“打!打!打得好!鸭掌树神,你打不死我!你有你的大菩萨管辖,我有我的大菩萨指挥。”

迷糊糊醉熏熏似醒非醒般说的话,将善初的苕劲撩发了:你的心里也有鬼神,也怕菩萨呀!于是决定再等一晚上,待善福天明酒醒后,再和他仔细谈谈菩萨,谈谈女人。谁知一大早,善福一把将他从小寡妇堂屋里的地铺上抓起来,哀求他千万别将这事声张也去,千万别让弟媳知道这事。见他点点头,善福就三下两把抽开门闩溜了。待他拈掉垂在眼皮上的几根稻草再去撵时,已看不见人影了。善福这一溜,就溜到省里住进党校,待到七月初八回家时,便当上了区委书记。

等不着指路人,欧阳善初怎么也拿不出个主意。慧明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从早到晚都不敢脱下入佛门时师傅给她的那件袍子。

端阳节那天,欧阳善初上山采了一捆艾枝,七弯八绕来到法华庵。他在门首窗檐插了些据说能避邪的艾枝,转身来到后门。敲了几下无人应,细听时,门缝里传出一阵阵**。

不惊慌也惊慌,惊慌时肩头一用力,门叶子就散架了。

慧明临盆了,下身红赤,脸庞腊黄。

闯进屋来的欧阳善初不知所措,抱着女人肩膀,拼命地使劲。男人再使劲也生不下来孩子,是女人使劲往下挣时使劲咬着他的手,他必须使劲体会这女人生孩子时的疼痛。

苦有苦难,苦有苦福。

不幸之中大幸,总算落得母子两全。

离开法华庵时,欧阳善初将那宝贝艾枝绕着屋子插了一圈,又砍了许多长满毒刺的灌木,堆在藤桥上。拦住唯一通往法华庵的道路,拜佛的人便忘了仁爱,站在桥头大骂一定是狗日的学生,**养的团员干的。善初听了就劝,说过几天他就找把扬杈去将那毒刺撩到沟底去。

过几天是假,过百日是真。

又是一度七月七,人间牛郎会织女。

二人相对,泪花飘零多如银河浪。天亮时欧阳善初抱起亲骨肉,在慧明的低声抽泣中匆匆离去。

女儿暂放鸭掌树下,父亲却躲在一旁。

他心里打定主意,只要有谁路过这儿,就马上跳出来重新抱起女儿。他需要有人来作证:这孩子的确是欧阳善初拣来的。没想到盼来的证人竟是善福书记。他从省里学习归来,听到婴儿哭声异样,就一溜小跑抢在欧阳善初前面抱起婴儿。

“缺德!谁把自己的亲骨肉都扔了,真是伤天害理。也罢,我抱回去当女儿养!”

“给我,善福!”

欧阳善初说话比黄牯吼还沉几分。

“干吗?我只三个儿子,正缺女娇娇呢!”

不由分说,善初硬是从善福怀中抱回女儿。

“吔吔——你这条光棍,怎么奶孩子?”

“有老命在,就饿不坏她!”

“好好!那就让你尝尝当老子的滋味。要是你养烦了没办法了,可莫送给别人,还给我哇!”

欧阳善初睬也不睬扭头往木屋里赶。

当天正午,他的一罐子粥刚刚煎烂,四乡的人都知道光棍汉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养着的事。有人便猜这是谁的女儿多了养不起丢的;有人便猜这是谁家未嫁人的姑娘养下的私生子;有人不猜不测,却说光棍想将这女孩养大给自己作媳妇。说这话的人当时好乐一阵,不料日后好痛一阵,欧阳善初寻着这人后,端起长烟筒连吸了几锅烟,然后将烧得滚烫的铜烟头伸到这人的嘴里捣了捣。

女儿好象知道父亲处世艰难,有心帮他一把,便长得比男孩子还壮实,未满周岁,就能摇摇晃晃地在古道上行走了。

正在欧阳善初琢磨着如何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同善福说明白时,善福自己找上门来了。

“大哥,兄弟我又来求你帮忙了!”

“让我积积德,把孩子养大吧!”

他以为又让自己去砍剩下的那棵鸭掌树。

“你不是劝我,修桥修路,添福添寿么?这修水库开渠道,可是为人民造福、添大寿的好事罗!我想让你去水库工地,负个责,领个头,当个突击队长——”

“我有孩子,太小,离不开我!”

“送到我家去,让弟媳替你养一阵,保证比你自己养的还要好。孩子取名了没有?”

“没。我想等抓周那天,请位先生,看看她金木水火土,五行缺不缺。再——”

善福打断他的话。

“这样吧,我看就别等那一天了,到时候你不一定有空能回来。干脆我来替她取个名字,就叫——跃进!”

想想也行,自己的事也该跃进跃进,就借女儿之名讨个吉利吧!

一去工地他就当上了模范。漆黑天一想到慧明就睡不着觉,半夜三更爬起来边干活边消磨。白日里不能不惦记跃进,惦念得发慌时,哪怕是筐里的土堆成小山也能一伸腰挑走。而鸭掌树神他倒是忘了。有一回,放炮开山崩起一块石头朝人群飞来,不偏不倚,怎么躲也躲不脱,石头正巧擦着他的鼻尖落在脚前。人都叫好险,这都是安排好了的!后来到处表扬他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知他说那话,是记起了鸭掌树倒地,还是记起了神的无所不在。

一上工地就是几年。

几年中兄弟俩见面的次数不算少,而说的话按斗大的字一个个垒起来,也装不了几箩筐。欧阳善初几乎全是在毫无准备的场合碰上善福书记。善福常常只是匆匆地对他说,跃进长得很好,又白又胖。

狗日的东西,你即使再忙也该抽空同当哥哥的拉拉家常呀!

欧阳善初终于使起性子来了。

一次,在象广西军的战壕一般的半截子渠道里,他把箢篼一扔,横着扁担拦住又要匆匆路过的善福书记。善福一时楞住了。

“你有什么急事就快说,不说我可有急事要走了。”

“又是去那个寡妇家吧!”

说了这话后,欧阳善初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一生还很长,莫让当书记的搁了正事。于是,他噘着嘴让开了路。

还有几次绝好机会,善福闲在家时被他遇上,话已到嘴边,一见旁边坐着个弟媳妇,又忙随口水一道咽了回去。事后,他又将自己好一阵臭骂,这种地步了,还顾什么羞丑!

最近一次去时,善福不在家,弟媳拉住他替她劈些柴,还笑着说,若是他也象给法华庵砍柴劈柴那样给她砍柴劈柴,她一定会给他一些他想不到的甜头尝尝。他一边劈柴一边想着弟媳说的甜头是指什么,不知不觉中将准备种茯苓用的香木也当作柴禾劈成几瓣。谁知弟媳竟不生气,反倒亲亲热热地叫他进屋歇歇。歇下时,弟媳挨拢来问他知不知道善福在外面和哪些女人乱搞。善初知道却说不知道。弟媳说他对不起我就别怨我对不起他。说着就去了房里,稍待会儿又风急火燎地唤起善初来。善初不得不进去看,进去一看,床上赤条条躺着一个大白人正冲着他做媚眼。吓得他转身就逃,并且从此不敢再登善福家的大门一步。

躺在古道旁的鸭掌树,终于被一个大单位买去了。山里人第一次听说,那树除按当地习惯叫白果树外,学名叫银杏,宝贝得很。也就是在这一年,四清按照姐姐出身的模式降临人间。欧阳善初这次不敢再将儿子放到鸭掌树下,而是放在木屋的门槛前,自己则坐在虚掩的门扇后面,等着别人喊他出去抱孩子。放在谁家门前就归谁,这是山里的规矩。那些有儿无女,有女无儿或无儿无女的人都羡慕他遇上了顺风,交上了好运,不用拼命养活一个老婆就得了一儿一女一枝花。

跃进、四清能够手拉手地在古道上蹦上蹦下了,对于生命进程这般沉缓的古道和鸭掌树来说,他们简直是在眨眼时间长大的。而父亲不认为这是幸运,反觉得儿女们是否长得太快了?于是脸上笑的次数越多,心中流泪的时候也就越多。

儿女们一天比一天更象个大人样子。

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

几回芬芳满地的春风,几回雁阵南归的嘶鸣,几回雪絮飘飞的黄昏,几回烈炎如焚的正午,一个站在木屋下,一个站在藤桥上,苦苦守候着一年一度的七七相会。相会之时,总要讨论那似乎永无结果的办法。然而,善福书记总也没有个闲的时日,中间逃到远亲家躲了两年红卫兵,跟着住了三年干校仍出不了水。一别五年,再见面时人都生疏了,想说的话总也溜不出嗓门。

到如今,他有点心灰意懒了,既盼七月七,也怕七月七。每到那个月夜,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各自都将眼泪暗暗往肚里吞。

在老虎洞委曲了许多年的那尊闭目观音,又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法华庵内的莲花宝座上。菩萨仍旧,人已老残。善初老头记忆中,香火从没有这样旺过。特别是那天机耕路上出现一辆小轿车,车门开后走下的竟是那个一走三十几年的地主女儿,她现在已成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当然不肯认善初老头了,待趴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祷告了自己的心病后,便心慈面善起来,拉着跃进说要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说的时候还朝善初老头瞅了几眼。可惜没被发现,老头当时正哀怜地盯着正在做法事的慧明。县长夫人走后,老头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告诉菩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但愿神明保佑她万事如意,永无灾病。慧明一旁惊落了手中的木鱼。她知道总有这一天,殊不知这天来得这突然。它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成过去了,余下的只是尽人生之职,熬干最后一滴心血——难道世上会允许女儿先出嫁,父母后结婚的奇事么?她麻木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木鱼,几声梆梆敲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

女儿要出嫁了,该快乐些,可他做不到。灯下是一片朦胧。黑影翩然而至。是鸭掌树神?“记得从前说过的话么?”记得,可怎么解读?是预言是咒语还是谜团?眼前浮起山一样高海一样阔的迷雾。

唯有黑影蹁跹。

唯有鸭掌树神飘然。

这般神秘,这般玄奥,一个没读完《三字经》的老头如何能领悟那真言!

黄色风。红色风。

黄色雾。红色雾。

黄色水。红色水。

黄色路。红色路。

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

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

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

铜盆叮当。清水哗啦。善初老头饱经沧桑,知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头对东海,背负西天,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老头一个长拜长叩,拜得黑影无踪,树神无神。

大树仙,大树仙,善初供上一千钱。大树神,大树神,善初送来美佳人。大树王,大树王,善初要敬百年香。……

祷告时念念有词。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当香火熄灭时,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无论是鬼是妖,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最后一次,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大山沉重地喘息,悲哀地呜咽,虚弱地**,一阵比一阵缓慢,一阵比一阵无力。老头念得更快了,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突然间,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一声怒吼,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山又吼,山又叫,又吼又叫中,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

不进则退。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

铜盆内水平如镜,繁星点点,晓月如钩。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老头垂着双手,恭敬地盯着水底。星光遥遥,银河漫漫,再长再久也要等,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

后来,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

后来,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

后来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是两颗星呢?两颗星便是两个人!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

天亮了。老头明白了。

男左女右。下次午夜前,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

女儿为什么要躲,老头却不明白。

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疲乏了,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

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不知父亲刚睡,竟推醒了他。

“爸爸!你又犯菩萨疯了!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

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

老头却不作声,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

跃进继续嘟哝。

“一天到晚,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

“女儿啊,国有国君,人有人杰,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

“爸爸,你尽乱说。观音是假的,书上写清了,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快闭嘴!”

“偏要说,连释伽牟尼也是骗子,他在国外是个女人!”

仿佛突遭饿虎掏心黑蟒吸血,老头脸上顿时一阵焦黄一阵惨白。这般肆意亵渎神明,辱没菩萨,怎么会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莫非是灵魂走窍了?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

父亲那副模样,女儿见了怎不心慌。

“我怕,爸爸,你——”

“我也怕,女儿呀!我们的命就是命,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

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她问过金桥,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

老头想,原定女儿今晚出嫁,现在得改期了。

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女儿会听么?不把事情说明,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

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瓜子、糖果都上了三遍,他们还嫌不够。酒足饭饱,天交正午,该起程了,年轻人还嫌没闹够。

“跃进,三朝回门,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

“对了,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你顺便替我问问,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

这种时候,姑娘当然不能搭腔。

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

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

“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要解时,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

“金桥来接人了!”

心一横,起身便往外跑。

跑不动,走不脱。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贴着女儿背心叫道:

“跃进!”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楞了几秒钟,当她打定主意,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身后“咚”地响了一声。

不想看明白。不愿看明白。走了三五步后,又想看明白,又愿看明白。

看明白了,就走不了了!

父亲双膝跪在地上。

“孩子,你不能走。爸爸对不起你也好,爸爸害了你也好,你就听爸爸这一回吧!”

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毛**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修缮一新的门首上,闪着点点光亮。当年,从山外大城市里来传播火种、传播“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搜寻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找到那尊名扬数百里的闭目观音。现在,曾经与饿狼结伴,蝙蝠粪粘满了全身的菩萨,又重新回到久别的庵堂里。香火烛光之中菩萨显得比以前更有丰彩。只可怜了空守禅房的弟子慧明,岁月将也许应该刻在千年菩萨脸上的印痕全部错刻到她的脸上。谁敢相信,她妙龄时节曾在多少宴会上令那些将军们垂涎三尺呢!这些年,社会遗忘了她,只有欧阳善初记得她。前两年搞人口普查时,复审到第三遍,善福书记心血来潮突然记起了她。这件事,不仅见了报上了电台,还使这个普查组被评为全县的红旗单位。慧明从善初老头那里听到这四处传为笑谈的事,着实哭了一场。

父亲进去以后,跃进才进去。

进门前心里好厌恶;进门后却一反昨日要砸菩萨的仇恨与蔑视的心态,象是刚喝饱了五味汤,胸膛里淤积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感。

老头首先看到的是观音。

姑娘第一眼看清的是慧明。

铜铃似门铃。昔日小尼今日老尼,正恭候晚来的香客。

这种时候,这种关系,能不惊讶么!

“慧明——师傅,女儿跃进来看你了。”

老头低声说师傅二字几乎听不见。

跃进真想否认,是父亲硬拽着她来的,她并没有主动要求。

“欧阳——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跃进从这话中听出的是,慧明还没有忘记昨日砸庙之事。

“跃进!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他说。

“至少你会梦见妈妈的!”

老头补上后一句之前,迟疑得有些恍惚。

“对么?慧明师傅?”

跃进一想到妈妈时总是不能自己,而这时她便忘了先前的憎恶。

“孩子,你莫当真。佛门无真佛,我帮不了你们。”

“不过,你却会帮助妈妈找到你!”

慧明同老头一样爱愣神,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却又惘然补上一句。

“爸爸,慧明师傅的话真不好懂,怪不得书上说,干这一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想笑时,一见到父亲脸色很难看,笑声便在嗓门里咔住了。

笑没笑成还有另外的原因。

屋外风声中夹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铜铃响,正值沉默之际,一声铃响恰似一只惊雷,跃进浑身一震。然而,老头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慧明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么冷静,却是太大意了!大意得不知灾祸正在降临。

“藤桥上的铃怎么响了?”

老头抬头时问。

“常这样响。”

慧明静若坐佛。

“是风吹的吧?”

“那得好大风才行。”

“这风并不大呀!”

“也许是狼,有几只狼常在藤桥上走着玩!”

尽管暮色如烟,此时跃进若是十年之后作了母亲的跃进,人长大,心变细时,照样可以看清一些能够启发思维的东西。父亲从进庵门面对佛像低下头以后,就一直抬不起来。而慧明那双已经褪祛了青春色泽的眼睛,却时时放肆地在老头那花白的须发上,温柔地抚来拂去。这些神态,即使是不信那狗屁不通的心理学的人,也会立刻产生联想与疑问。女人就是这样,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专心。跃进突然专心去揣摸佛像旁的那副对联,而永远错过了理解两人中间“世事离奇,人情冷暖”唯一的一次机会。

老头依然低声说着话。

跃进听了一惊。

“这么晚,你一人去老虎洞干什么?”

“天意在上,是菩萨安排的。”

“我被安排进了佛门,可躲脱了什么呢?”

父女说话时,慧明难以沉默。

“慧明师傅都不信迷信,你怎么还要这么糊涂得一塌糊涂!”

“你没有听懂。你要能懂了该多好哇!”

“遇上狼群了,你怎么办?”

如何对付狼?没人回答事后才知道,没回答是因为没办法。当时,将老头送至门外,三人站在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谁都无法开口。老头只好掏出烟筒,却掏不出火柴。于是慧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匣来,伸手递过去。

“擦——哧!”

夜风中忽的有一团桔黄色火焰颤抖着闪出来。

光闪闪,亮颤颤。

那年七夕,欧阳善初从慧明怀中抱走生下不久的四清时,也是这般情景。那一回,慧明跟着他们父子,走到藤桥中央时,忽然扯住欧阳善初,抽泣着说莫扔下我,让我也下山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欧阳善初搂紧了儿子,用发酸的嗓子劝说慧明再忍耐一阵,用不了多久,他说会和善福商量妥当,把一切都办好的。就在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他真的抱着“别人扔的”儿子去找善福。可是,“四清”工作队,正在搞善福的“四不清”问题,两人见面愁眉对苦脸,善初让善福给儿子取个名字,就不作声响地回家了。

又是烟锅红了几下,夜暮便吞没了老头的身影。

慧明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抛开跃进追上去。

“莫走!你莫走!”

慧明乞求地扯着老头的衣襟。

“快放手,菩萨会看见的,今天不是七月七,你别忘了!”

“丢下我和她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万万不可,你切切莫认,树神和菩萨就在身边看着听着呢!”

老头闻言大惊失色。

“办不到!一见到她我就想开口叫女儿!”

慧明有节制地叫喊着。她毕竟年过半百知道说话办事的分寸。

老头一把捂住她的嘴。

“大半生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天两天。下次善福回来,我坚决与他说清这事!”

“我们的事,你作主就完全够了!”

“不成啦,这事太玄乎了!善福他官大身上的火焰高,人鬼神都能镇住!不请他出面,我们的身份太小!”

大门口,跃进凝望着峡谷出神。

慧明几声轻唤使她进了禅房。一种惧怕使昏黄的蜡烛早早地被吹灭了,那苍老了的女人害怕青春俏丽的女人的俊秀,瓦解了自己脆弱的防线。不太远的老虎洞吞没了老头,老头的恐惧顿消去了一大半。

害怕也好,恐惧也罢,他们都惧怕错了对象。

风高月黑时,一条黑影出现在法华庵里。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