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争执

那就姑且先将他们称为无趾人好了。

探索客们发现了无趾人群体后,跃入水中的无趾人们自然也发现了悬在最中间水母的死或生号。

他们与影子一样被水中吸引,从水母与水母贴在一起的皮肤中穿过,朝着最中间的水母去了。它们在水里比刚刚离去的影子们更像灵敏的鱼儿,左右晃动,摇曳水波,飞过同样穿入水母体内的些许雪花与碎片。

只消几个片刻,探索客们就更清晰地见到这种浑身赤裸的,没有任何毛发,也没有任何鳞片,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的生灵的模样。

顾川对无趾人的观察,意外是三个人中最仔细的。他敏锐地关注到这群无趾人的手指与脚趾之间长有蹼。

“他们应该非常习惯在水中游泳……并且非常适应水。”

顾川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初放弃与他或初云一起继续外逃的同为逃犯的无趾人。直到现在,他也经常会想起那个无趾人。无趾人的特征太为明显,是不可能暴露于落日城卫兵前的。那位无趾人未来的命运……假如没有遇上特殊的机遇,很可能会在群山之间颠沛流离一辈子,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一个安详的可以接纳他的避世村落度过余生。

年轻人想到这里的时候,转念想到他与初云如今的境遇,便转首望向同样在窗前的初云。

初云没有动静,似乎什么也没在想。

玻璃般的墙面里倒映着这位少女的面容,她的双眼在黑夜中也格外明亮。水上无数白茫茫的云片飞来与飞去,水母群继续沿着蟹状云的弧迹向前游行。鳞片状的云追在水母带起的风后,像是满天的飞星。

好一会儿,顾川才听到她说:

“蹼……你是指那层薄薄的连接的膜吗?蹼的作用是什么?”

“对的。蹼……嗯,可以扩大手掌或脚掌与水的接触面积,也就是增加了水流流过的量,这样游起来可能会比较快,有力度……大约如此吧。”

顾川回忆起上一世的知识,并不确定地回答道。

初云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便以一种惊人的直觉再问:

“他们能在幽冥中游泳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在水母群中游泳?水母连着水母,体液连着体液,这便是他们的河,而水母之间那层薄薄的奇异皮肤,便是他们河道中转的方向吗?”

顾川自不能回答她。载弍当然也不能。

他们只能远望无趾人在空中漂流的大河里游泳,或者、在云梦幽冥之上展翅翱翔。

往后几天,无趾人给船上人带来了超过影子的烦恼。

首先要说明的是,探索客们自不可能贸然开门与这群未知种族沟通,必然是维持原本的封闭的姿态。而他们出于此前的经验,以为无趾人会像影子们一样在周边游泳,或者出于崇拜,或者出于恐惧,总之不会接近。

影子们就是一直如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始终没有对这被水母吞在腹部的发光船体动手动脚。

但事情的发展却让探索客们感到烦恼。

与群影不同,尽管无趾人们看上去更接近探索客们的样子,换而言之……即是更接近大荒及大河边上的文明,但却是一群绝不安分的家伙们。

或者说,他们是极复杂的。

它们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律,而大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可以称之为胆小的无趾人,只在光所能照耀到的地方,缓慢地盘旋,睡在水中,浮在水中,等待着水母群离开蟹状云,抵达他们所想要的目的地。

甚至,这群人可能有些畏惧死或生号,而略微远离了一些。

但另一部分便是群肆无忌惮的无趾人,他们在发现与接近死或生号后,便开始触摸死或生号的船体,紧接着就是往上爬,最后还有的靠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休息,就像是鱼群停留在珊瑚礁里。

他们既擦过了死或生号的表面,也在船体最前沿火车般的脑袋上,停留,并朝底下被透明金属保护着的诸多镜片望去,直将他们的面庞以数十倍的大小,倒映在望远镜中。

还有些无趾人则更大胆,一路下潜,开始触摸水车与水帆,他们好像没有见过这种植物,而尝试对这种植物进行拉扯。水车与水帆这两种植物纵然在寻常凡物中算得上奇异,也不能抵抗这群无趾人的攻伐,而被撕裂下了很多。

这是最叫探索客们着急的。水车与水帆的生长,在齿轮人的调控中,没有那么娇嫩,但被外部大肆破坏,也像是放火烧船,是危险的事情。

可能算是幸运的,有无趾人吃了点水车。

凡是吃了水车的无趾人都生了一场虚弱的大病。病因,顾川并不了解,是不是生病……也只是一种猜测。但无趾人们开始远离水车与水帆,不再触碰了。

这时候,墙壁对光反射的透明变成了一种难解的折磨。

顾川在洗漱、吃饭、锻炼、搬运、学习或者清扫整理整艘数人之力不能穷尽的大船时,都可以看到有无趾人躺在船壳上。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可能只以为这是块大石头。

而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外界,看到他们更详尽的身体器官,看到他们的排泄孔喷洒出令人生呕的稀疏的液体,看到他们身上的小孔排出汗水似的污浊,看到他们把这些污浊涂抹在单面透明的玻璃般的墙壁的另一侧,好似在比划什么语言,也看到他们在船壳上做能够繁育后代的事情。

而这事情的过程,意外的,与人类的过程是相近的,是一种有性的繁殖。

他们的皮肤是苍白接近发青色的,有的无趾人体表有红斑,有的无趾人体表没有,载弍猜意这可能是他们性别的区分。

顾川有些难以忍受这点,他可能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没人知道的石头里的偷窥狂,偷窥了一群尚且原始的人们最为寻常的生活——吃喝拉撒还有不可描述。

起床的时候,往墙壁一看,就能看到他们的排泄物沿着船体缓缓而下。

正在检修船内设施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无趾人正摇曳着水花,在他们以为的“大礁石”上做着让他感到面红耳赤的多人活动。

或者读书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无趾人正对着墙壳摩擦他们的某种器官,这种摩擦,或许能让他们感到兴奋。

这种压抑,足够让他升起心思,要关闭齿轮人墙壁的透光功能。

但他告诉了载弍,载弍只是一脸迷惑地问他: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得知这群无趾人的动向,也无法及时地做出反应了吧?我觉得开着透光,是很好的事情……”

年轻人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想法那种来自文明社会的不足道的羞怯和矫情了。长期野生生活的磨砺,没有让他彻底丢掉这些文明的矜持。

他有些羞愧,但又想倾诉,于是就选择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初云:

“我感觉有点受不住这种状态。”

姑娘的头发比少年人长得要快。现在的初云看上去颇像个俊美不凡的短发美少年,只是那种面庞属于雌性的柔和与雅致,还有隆起的胸部,都证明了她作为女性的身份。

她听完少年人的倾诉,掩起嘴巴,像是一位母亲一样蹙起了眉头。

“可是,川,谁都会拉屎,谁都会撒尿,我想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罢?难道你想要动物们,包括你在内,都不会拉屎撒尿吗?我觉得……”

初云想了想,抖了抖身子,认真思考,不安地说道:

“这可能有些恐怖……”

一位真正的天使把问题抛回了一位有道德之见的凡人。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那时的少年人可能是有些无助,在他心里的自我感觉中他的脸可能因一种猝不及防的羞愧而涨红了。

当时,少年人自己也不知为何,可能是惊愕的、也可能是尴尬地骤然大笑起来:

“哈哈,是的,我觉得你说得还挺对的,对动物来说,新陈代谢的正常,可以算是一种健康的标识。而新陈代谢,本身……则是生命的标志。”

初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他笑了,她也随着这男孩一起笑起来了。

他们讨论的话题,与无趾人们毫无关系。

无趾人们继续各行其道,在漫长的时间中继续生存演变。但他们的行为,紧张的探索客们格外关注。

很快,载弍就发觉他们好像吵起架来了。

影子们是极和平的……尽管探索客们并不知道影子是不是生命,也不知道影子们有没有交流,但光从表象来看,影子们从进入水母到离开水母,一直寻常。

无趾人们的吵架,一眼即是。

最开始,他们只是聚在一起,可能在说话,可能没在说话,声音离得太远隔着墙听不见,只能见到嘴唇的翕动。

但紧接着,无趾人们就开始互相用手臂或身体撞击其他人的身体。

“这也可能是某种亲昵的礼节……?”

顾川想要保持一个尽可能不思想固化的客观判断方。

但很快,就有无趾人遍体鳞伤,探索客们便很难认为这是吵架以外的事情。

水波因为他们的动静而开始震荡,几个无趾人声嘶力竭,混为两派,在水母的体内说个不停。

而那时,漂流的空中水母群已经脱离了蟹状云的范围,正在掠过一片大的鲸状云。在天际的弧光与船火的灯照中,好似一团白色的雪,正在飞过水面。

有个身上没斑点的无趾人在水中游动,想要前进另一个水母的体内。

但它立刻就被另一个没斑点的无趾人拉了回来,它们可能在激烈地争吵,最后扭打成一团。水中忽地飞出一抹鲜红的血迹来。

血在水母的体液内晕散开来。

这场暴力事件让旁观的探索客们目目相觑。

“打得好啊!”

只有刚刚进来,准备换班的蛋蛋先生推着自己的睡箱,睁大了自己的小眼睛,兴奋起来了:

“打得再激烈点!”

它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顾川猜测它恨不得这群无趾人冲进死或生号内,然后把它杀掉或吃掉,省得它继续当这么一颗蛋。

“你很野蛮。”

载弍对蛋蛋先生的表现不太高兴。

蛋蛋先生满不在乎,神神叨叨说道:

“有不满就要发泄出来,不然人要憋坏的,身体死了,再换一副就好了。精神憋坏了,那就救不回来啦,创伤会一直存在下去。”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有几个受伤的无趾人被他们抛到了船壳的上方,他们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抹在了被排泄物污染的船壳之上。

其中一个没有红色斑点的无趾人极靠近排气室舱门所在的位置。

年轻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了。

他说:

“要不,我们抓一个无趾人试试看?”

蛋蛋先生和初云都没有想法。只有载弍有些犹豫,他觉得既然他们上了水母,那么迟早还会下去的,这样,就没必要接触。

顾川好似没看出载弍的犹豫,继续说:

“也算是解答生物问题嘛!”

载弍就再不说话了,他感觉他正变得不再像一个齿轮人……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目送两位异乡的旅人前往排气室,而和蛋蛋先生留在外部观察总室内。

蛋蛋先生看这狮子头齿轮人好久,想和他说说话打发这永远无聊的时间。

载弍没搭理它。

蛋蛋先生就有些不高兴了,它说:

“你要是不高兴那两人抓一个无趾人标本,那就直接对他们说出来,不好吗?我觉得他们会接纳你的意见的。”

载弍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辈子都是随波逐流,也就硬气了那么一回。

而那一回,就让他彻底地远离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他们谈话的时候,排气室的舱门已悄悄地升起一个小的可容人出入的口子,戴着头罩的年轻人小心翼翼探头。满是无趾人留下气味的水体的味道便被隔绝在球罩外头。他在水中盯准了一个最靠近的无趾人,便双手伸出,抓住这种无趾人滑溜溜的肌肤,然后猛地将它拖入了舱门里。

接着,舱门合拢。

他的行动足够干脆,但水的涨落发出的端倪,依旧惊醒了正在吵架的无趾人群体。

他们开始向着船吵吵嚷嚷起来。

少年人以为自己做砸了,但其实当时的无趾人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拖走了他们的同伴。

当时无趾人所叫喊着的声音,顾川在后来才知道它们的大意:

“阿娜芬塔,被醒来的怪物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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