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崔珩醒来时,天色向晚,夕阳余晖贴在窗纸上,是一团黄橙橙的没有暖意的光。

他敏锐的察觉到手中的异样,垂下视线,目之所及是一只不属于他的来自于别人的手。那手又瘦又小,捏在掌心里几乎能感受到每一根指骨的形状,虎口处还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

崔珩从未牵过女子的手,如今与薛采的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那嶙峋的骨感如刀似斧般凿进了他的脑海里。

从前他一个人生活在墨阳城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女子,虽然没有兴致去研究她们的双手,但在记忆里,那些女子无不有一双凝脂般的白玉纤手。

太傅之女徐梦洁曾开玩笑似的说,手是女子的第二张面孔。日子过得养尊处优,亦或是穷苦艰辛,答案就在一双手上。萧珏也曾在私底下向他埋怨,数落徐梦洁每日清早雷打不动的用新鲜羊乳洗手泡脚,让堂堂皇太孙感到过于奢靡浪费。

其实,徐梦洁之言未必荒谬无稽。

一念至此,崔珩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薛采。她趴在床沿睡得酣甜,整个人陷于夕阳晚照之中,周身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

相处至今,崔珩还从来没有正眼打量过她。

在他眼里薛采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整日忙进忙出对他纠缠不休的影子。她的长相甚至比不过她的脚步声、说话声让人来得印象深刻。

此时此刻仔细端详之下,才惊觉薛采的样貌一点不输于墨阳城里的世家小姐,过往的生活没有在她细嫩柔和的脸庞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反而在她的眉宇之间添了一抹旁人难以效仿的洒脱之气。

崔珩蓦然想起自己身边曾有过一名侍卫,与薛采一样少了寻常女子的矫揉造作,多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坚韧直爽。

因他向来不喜菟丝花般只有攀附男人才能有勇气生存下去的娇弱女子,所以才会从数十个训练有素的候选人中挑选时宁做他的贴身暗卫。

哪怕她胆大妄为,常常自行其是。

如今,时宁仍处于孔鎏的掌控之中。

崔珩刹住思绪,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或许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可以对薛采稍稍假以辞色。毕竟合欢蛊发作在即,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没必要对人过分苛责。

薛采动了动,崔珩不慌不忙的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动作很轻,薛采还是醒了,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呆愣片刻才道:“小恩公,我这是睡着了?真是抱歉,没有好好守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恭敬与歉意,崔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薛采想起一件要紧事,拍了拍脑门道:“天都快黑了,想必小恩公已经饿极,我这就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她正欲起身,莫大夫斜背着药箱,两手提着食盒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他先给崔珩诊了诊脉,捻着小胡子道:“脉象倒是平稳,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精神与气色始终差了些,需要好好补补身体。正巧今天是小年,老夫大发善心把藏在仓库里的私货全拿出来了。”

“这么说来,今晚我们有口福了。”薛采眸中波光粼粼,兴高采烈道。

莫大夫用食指点了点薛采的额头,佯装嫌弃道:“一看就是只小馋虫。能让老夫心甘情愿的分享美味,是你这个臭丫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甫一说完,他一鼓作气将崔珩抱进轮椅,推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盘紧接着一盘摆出来。

薛采也没闲着,帮忙分发碗筷和小酒盅。

天寒地冻的,为了尽量留住食物的温度,会在盘子上倒扣一只瓷碗。

忙碌一阵后,莫大夫急不可耐的将瓷碗一一掀开。

第一道菜是酱猪排,第二道菜是腌鸡腿,第三道菜是蒸鸭舌,第四道菜是咸肉冬瓜汤,轮到第五道菜了,莫大夫的手顿住不动,冲着薛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你过来闻闻,这是什么?”

薛采看了看前面几道菜,心里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在海上漂泊了十余日,她一口新鲜的蔬果都没吃到。肉也吃得极少,但对它的欲望毕竟有限,因而这些腌肉酱货实在勾不起她丝毫兴趣。

破天荒的,薛采无比怀念衡山。

她师父在半山腰种了一整片果树,春有樱桃夏有杨梅,秋有红柿冬有脆枣,一年四季怎么吃也吃不完,还有盛夏时节山下叫卖的西瓜,绿皮红瓤,又沙又甜,光是想想就让人流涎不止。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闻一下。”莫大夫见薛采神游太虚,焦急地催促道,好像瓷碗之下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搞得神神秘秘,兴师动众。

薛采只好依言过去,耸了耸鼻子。

这气味……有点儿一言难尽。

她怀疑自己闻错了,凑得更近些,深深吸了口气。

刺鼻的恶臭随即钻入鼻孔,薛采毫无防备,差点被熏吐。

她连忙伸手捂住口鼻,把崔珩推到离那道菜最远的地方,皱着眉头嫌弃道:“这什么东西,都臭成这样了还能吃吗?”

眼见目的达成,莫大夫不再继续卖关子,拿开扣在上面的瓷碗,指着盘子里白白绿绿的东西,一脸高深莫测道:“这是老夫家乡名菜,蒸三臭。这浅黄的是霉千张,白的是臭豆腐,绿的则是霉苋菜梗。这三样宝贝啊,闻着臭吃着香。只要老夫出门在外,一定带一些在身边,你们还不快尝尝。”

薛采拼命摇脑袋,一点面子也不给,“小恩公,我推你去外面透透气。”

莫大夫夹起一块臭豆腐丢进嘴里,吃得一脸满足。

他搁下筷子,朝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怒喝一声,“站住,两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是谁不辞辛劳把你们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现在让你们陪老夫吃顿饭,难不成会要你们的命?”

薛采脚步一滞,询问崔珩,“小恩公,这恶臭你受得了吗?”

“无妨。”崔珩有气无力的吐出两个字。

刚睡醒时精神稍济,但过不了多久浓雾就会重新席卷而来,意识又渐渐陷入迷蒙。他已经迟钝到连萦绕在鼻端的臭味都无法在意,此刻只是强撑着不让身体再次昏倒。

薛采无可奈何,只好不情不愿走回去。

最后两道菜已经公之于众,一碟金黄酥脆的点心和两只硕大的螃蟹。

薛采一见到螃蟹,瞬间来了兴致。她给崔珩舀了一小碗白粥,将腌肉撕成碎屑撒在上面,吹凉了把碗塞入崔珩手中。

崔珩勉强用左手拿稳,冰凉的掌心感受到了白粥传递出来的余温,他拿起调羹,慢条斯理的吃了一小口。

白粥寡淡,搭配肉屑,咸淡正好。

薛采默默观察了片刻,见崔珩能正常进食,放下心来。

她先尝了一块金黄色的糕点,咬了一口后难以置信的睁圆了杏眼,“这东西外脆里嫩,可未免太咸了一点,是不是放错调料了?”

莫大夫闷声笑道:“这是在滚油里反复炸过的臭豆腐,不是咸的难道还是甜的?”

薛采自认倒霉,接连喝了好几口白粥才将口腔里的咸味冲淡。

她咬着筷子,眼睛溜了一圈桌上的菜,实在找不着喜欢的,只好将主意打到螃蟹身上,刚夹起来却被莫大夫的筷子打落了。无广告网am~w~w.

莫大夫吃饭不忘捻胡子,“老夫有言在先啊,这螃蟹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老夫对它垂涎已久,盘算着这次出海非吃到不可。所以这两只螃蟹,老夫独占一只,你们两人一人一半。自古有尊老爱幼之美德,大的那只螃蟹老夫就当仁不让了。”

薛采分到一只小的,倒也不甚在意。她举起螃蟹左看看右瞧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只好丢弃在一旁,继续埋头喝粥。

莫大夫见她如此,偷偷憋着笑。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玲珑精美的红木匣子,打开来,匣子底部铺了一块藏蓝色绒布,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八件银光闪闪的小巧物品。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蟹八件。”莫大夫一一介绍道:“这从左往右啊依次是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墨阳城里的达官贵族都用这套工具吃螃蟹,既风雅又不脏手。”

薛采惊叹道:“他们可真聪明,不过这套东西该怎么使用,就不会弄混吗?”

莫大夫早就偷过师学过艺,此时胸有成竹,甚是得意道:“你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老夫只教一遍。学不会的话,只能怪你自己愚笨。”

说着,他取出镦把螃蟹放上去,然后用钳逐一剪下螃蟹的大螯和蟹脚,再用锤子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

行云流水的动作倏然停住了,莫大夫挠了挠头皮,手指在剩余几件工具之间逡巡,记忆像断片了一样,竟然想不起来接下去该怎么操作。

薛采正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莫大夫,你没事吧?”

莫大夫干笑一声,“老夫只是多喝了两杯薄酒,一时头晕眼花,并无大碍。”

他拿起铲子,放下,紧接着又拿起叉子,又放下。

冷眼旁观的崔珩明显不耐烦了,出声道:“把蟹八件给我。”

“这是老夫的东西,老夫还没用完,岂能给你!”莫大夫抓耳挠腮,越是着急越是理不出头绪。

“给我。”崔珩不觉加重了语气,目光阴沉。

莫大夫没好气的把东西推过去,“行行行,给你就给你。好歹老夫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竟然用那种眼神逼迫老夫。你若出洋相,老夫一定抚掌大笑。”

“小恩公,你指甲尚未长好,不能贸贸然使用这些尖锐之物。这螃蟹不吃也罢,我可以留在身边作纪念。”薛采将蟹八件拦下来,“我看你神色倦怠,不如早些休息吧。”

崔珩冷然道:“你我相处时间虽短,但你也该知晓我的脾气。”

目光交汇,薛采犹豫了须臾,妥协了。

崔珩接过工具,三下五除二就将蟹肉蟹膏掏了出来。蟹壳蟹腿里空空如也,很是干净。他把蟹肉装进碟子里,递给薛采,“吃吧。”

“给我的?”薛采简直不敢相信,这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似的。

“快吃。”崔珩又轻轻说了两个字。

薛采恭敬不如从命,用筷子夹起一条蟹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眼中星光熠熠,由衷赞叹道:“这螃蟹带了海水独有的咸味,着实鲜美。谢谢你,小恩公。”

崔珩不置一词,似乎真的困倦了,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

目睹这一切的莫大夫气得牙痒痒,寒着脸将蟹八件取回来,故意对薛采吃螃蟹的画面视而不见。他真怕自己动手去抢薛采手里的碟子。

那样,他的老脸就没处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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