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Chapter4

陆廷理看着眼前有些荒谬的景象,心情却很平静。

他早就认清了陆家这些人的嘴脸。

这个屋子里的人,除了陆夫人,恐怕没有谁真正为他的死亡感到难过。

想到这里,他有些犹豫地看向叶从容。

他名义上的夫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难过。

深夜时分陆廷理的棺材被搬到了布置好的灵堂里,陆夫人一直昏迷未醒,陆廷平陆廷元几人觉得困乏相继离开了,到最后只剩下叶从容和几个下人在。

下人们远远地守在门口,叶从容走到了陆廷理的棺材边,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纤细的手指落在他的脸上,沿着棱角分明的困轮廓细细描摹了一番。

她的力道很轻很轻,陆廷理在旁边看着,他的灵魂仿佛能感受到那股轻如羽毛的力道。

他有些不自在,小声地嘀咕道:“你在干什么呀?摸我干吗?”

叶从容当然听不见,手指处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陆廷理的死亡。

她看着陆廷理的脸,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眼里却一下子盈满了泪水。

她趴在棺材上俯下身靠近他的耳边,像是在跟他说悄悄话:“恭喜你啊,终于摆脱我了。”

陆廷理终于意识到她的确是在难过。

他走到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心里莫名地难受,但仍嘴硬道:“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做鬼都没摆脱你。”

“怎么会这样呢?”叶从容愣了一会,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喃喃自语道:“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陆廷理自诩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也没想到会那么轻易地失去生命。

只是那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蹊跷,他收到二皇子的暗号去约好的地点见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大批蒙面刺客,他裹血力战仍未落下风。

这时于月巧不知为何闯了进来,有几个刺客立刻调转剑锋向她飞去,他来不及多想,冲过去将她护在了身后,此时他仍能应付得来,屋内的刺客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时门外却射进来密密麻麻的箭矢,对面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埋伏了许多弓箭手,陆廷理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正准备带着于月巧离开,地上一名没有死全的刺客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刺向于月巧。

他的速度很快,陆廷理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了一下,他的胳膊被一下子刺透,他却像没有感觉似地,剑锋一转,将那名刺客彻底了结了。

他顾不上包扎伤口,带着于月巧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

只是刚回到住处,他就一下子栽倒在地上,于月巧惊慌地来扶他,他安慰道:“我没事,剑上有毒,你去柜子上找一个白色药瓶,里面有解毒丸,给我服下,然后去找程大夫……”

没等交代完他就彻底没了意识。

等到再醒来就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没想到那毒那么烈,程大夫亲制的解毒丸都没起效果,就这样要了他的命。

可刚才陆二夫人的话又让他很疑惑,他明明是死在自己的住处的,怎么会在山上被发现,又怎么变成了被土匪所杀。

陆廷理分析过那群蒙面刺客是谁派来的,虽说那的确是他和二皇子的暗号,但他相信二皇子的为人。

况且,杀了他对二皇子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理由杀他。

如果不是二皇子,有那么大能力派出那么多杀手,又那么想他死的,就只有三皇子了。

陆廷理知道十有八九就是三皇子派人杀的他,如果他的尸体真的是在山上被发现,大概也是他怕二皇子和陆老爷报复,嫁祸给了土匪。

只是不知道于月巧怎么样了,那天她怎么会突然跑到他被刺杀的地点,他死后三皇子没把她怎么样吧……

他的思绪散漫地飘着,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叶从容不知何时倚着他的棺材睡着了。

此时灵堂里寂静一片,牌位前的蜡烛默不作声地燃烧着。

陆廷理好奇地在她面前蹲下,才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

这时她似乎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紧皱着,身体向旁边歪了一下,陆廷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一下子扶了个空。

叶从容倒在地上,也从睡梦中一下子惊醒过来。

意识到是噩梦,她像是松了口气,只是等她看清周围的环境后,刚刚放松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陆廷理就见她扶着棺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棺材里的他。

在看见他的尸体后,叶从容的眼神一下子空了下来,像是所有的希望被打碎,从一个噩梦走进了另一个噩梦。

陆廷理有一瞬间被她的眼神震撼到,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他明明对她一点也不好。

叶从容僵硬地站了很久,小腿都开始胀痛,这时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没一会蓝竹提着篮子走了进来。

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此时看了看桌子上的牌位,又看了看棺材里躺着的人,还是一下子哭了出来。

“小姐!”她扑过去抱住了叶从容:“小姐,你别难过!”

叶从容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蓝竹哽咽两声:“我看你很久没回来,就出来找你,才知道……”

她没继续说下去,反而三两下擦干眼泪,拿出手里的篮子,故作自然道:“小姐你还没吃晚饭吧,这么晚了,饿坏了吧,快吃点吧。”

叶从容摇了摇头:“我不饿。”

“你已经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怎么会不饿?”

叶从容依旧摇头。

她没什么胃口,胃里有种灼热的疼痛,屋子里腐败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吐,小腹也有沉沉的坠痛感。

蓝竹也没再强迫叶从容吃东西,她知道发生这种事她根本吃不下。

她这时又忍不住要哭,只觉得小姐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命却那么苦。

蓝竹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又问叶从容:“小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会?”

叶从容摇了摇头,她重新倚着棺材坐下来,转而看向陆廷理的牌位。

“我为他守会灵吧。”她说完有些自嘲地笑了声:“虽然他可能并不需要。”

蓝竹心疼得不行:“怎么不需要?六少爷一定会很感动的。”

叶从容没说话,她疲惫地按了按额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陆廷理这时在她身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夜太过漫长,天微微亮的时候,陆老爷终于回来了。

他神色疲惫,步履匆匆地走进灵堂,等看清棺材里躺着的陆廷理时,僵直的背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陆老爷活了大半辈子,在官场里也漂浮了半生,本以为什么大风大雨都已经见过,在此刻方才明白这世间最大的苦原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廷理是他的老来子,他当时已将近不惑之年,性格也宽容随和许多,对待儿孙不像从前那样严厉。

再加上陆廷理小时候就聪慧过人,虽然顽皮性格却十分讨喜,从小就总能逗得他哈哈大笑,闯了祸却又能自己解决,让他挑不出错处,因此他对这个小儿子可以说是疼到了骨子里。

可是等到陆廷理年纪再大一些,陆老爷发现了这孩子性格上的弱点,太过重情。

后来皇上病危,于家卷入了皇家夺嫡之争,直接站队大皇子,没想到皇上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又好转起来。

等到他彻底康复,几个皇子倒是没事,当时参与夺嫡斗争的官员却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连为他们求情的人也没有放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再不敢提立储之事。

于家也自此彻底没落,朋友一场,陆老爷救不了于家,只能尽力将本该沦为官妓的于家女眷们救下,派人把她们送往了外地。

于月巧却怎么也不愿离开,哀求着想留在陆廷理身边,说愿意永远只做一个本分的丫环。

陆老爷却狠心拒绝了她,当时正是风口浪尖,他刚因为救了于家女眷被参了一本,皇上虽没有定罪于他,却明显厌弃了他,他当然不能再将于月巧留在陆府里。

再者,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重情也重诺,将于月巧留在他的身边,不能娶于月巧,他也不会再娶别人为妻。

没想到后来果然如他所料,陆廷理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于月巧。

他本以为时间久了就好了,但他的儿子比他以为的要更加固执,二十几岁仍迟迟不肯成婚,他再忍不下去,强逼着他成了婚,却没想到于月巧在这时回了江启城。

陆廷理离家出走,两个月后却死在了外面。

想到这里,他全身像是没了力气,用手扶住棺材才勉力支撑住自己,他闭了闭眼掩盖住眼里的悲伤,或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不该逼他成婚的。

他看了看守在旁边一夜未睡面容憔悴的叶从容,还因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叶从容说道:“从容,你去休息会吧,我在这看着。”

叶从容没有拒绝,她犹豫了下,轻声说道:“父亲节哀,珍重身体。”

陆老爷点了点头,说道:“等过几日我就和你的父亲商议,让你和离归家,再去找个好人家吧,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

叶从容喉头哽住,她摇了摇头,低下头掩饰住眼里的泪水,终究没再说什么,行了个礼后就匆匆离开了。

而在两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陆廷理在走出灵堂后忍不住回头看去,他看到一向顽固死板的父亲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鬓角的白发凌乱地散在两颊,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

“对不起,父亲。”陆廷理眼眶泛红:“儿子不孝!”

叶从容回了院子,就躺回床上补觉。

一夜未睡她疲累得不行,脑子也一突一突地疼,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涌入她的脑海里,她心脏跳得厉害,全身也泛着寒气,她蜷缩着身体,紧紧地环抱住自己,想抵抗此刻的痛苦。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在喧哗,似乎是春兰的声音,蓝竹小声制止她:“小姐在休息,你乱吵什么?”

春兰嘲讽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她还能睡得着?”

蓝竹没明白她的意思:“别管谁找上门来,都比不上我家小姐休息重要。”

春兰眼睛红肿,像刚哭了一场,她轻嗤了一声:“于月巧,于月巧找上门来了,她说她怀了六少爷的孩子。”

蓝竹惊呼道:“什么?”

叶从容也一下子惊醒,她怔忪地看向墙壁,觉得浑身发冷,骨缝里似乎都透着寒气。

小腹传来一阵剧痛,叶从容咬着牙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像是在安抚自己。

春兰意味不明地说道:“老爷和夫人这次应该会同意她进府,让你家小姐准备好吧。”

蓝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陆廷里也茫然无措地倚在槐树的树干上,他从始至终根本就没碰过于月巧,哪里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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