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咖啡店的舞会是星期六晚上。说是从晚上七点半开始,我五点左右从公司回来,娜奥密已经洗好澡光着身子,在忙着做脸。

“啊,让治,衣服做好了!”她从镜中看到我马上说,一只手伸到后面,我依她所指的方向看到向三越紧急定制的和服和腰带,从包包里拿出,长长地摆在沙发上。和服是一套情侣装,掺了棉的夹衣,好像叫金纱丝绸吧,衣服带是黑色夹杂朱色的底,有花黄、叶绿到处散布的图样,腰带是用银丝缝制的,两三条波浪起伏,漂荡着几艘旧式船只。

“怎么样?我挑得不错吧?”

娜奥密的两手在刚洗过澡热气上升、肌肉均匀的肩膀到颈子上抹着白粉,用手掌边从左右拼命噼里啪啦地猛敲边说着。

老实说,她的体形肩膀宽厚、臀部大、胸围突出,像水般柔软的质料并不适合。穿丝绸或铭仙绸,像混血儿的女孩,有一种异国之美,穿这么正式的衣服,她看来反而粗俗,样子虽然鲜艳,给人一种横滨一带小酒馆中的女人那种粗俗的感觉,我看她自己得意扬扬,没有强烈反对。并且,和一身打扮鲜艳的女孩一起搭电车,出现在舞厅,我会感到不自在。

娜奥密穿好衣裳跟我说:“让治,你要穿上蓝色衣装嘛!”

她拿出我的衣服,少见地帮我拍拍灰尘还熨过。

“我觉得茶色比蓝色适当!”

“让治,笨蛋!”她惯有的斥责口气,瞪了我一下,“晚上的宴会一定是蓝西装或晚礼服呀!不能穿彩色的或柔软的,要穿硬的。这是礼节,以后要记住!”

“真是这样子吗?”

“是这样子呀,喜欢时髦却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可怎么办呢!这件蓝西装很脏了,不过西装的皱纹可以熨平,只要形不变就没问题。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穿这一件。还有,最近不置办晚礼服不行。不然的话我就不跟你跳舞。还有,领带要蓝色或纯黑色,也可以打蝴蝶结,鞋子要皮鞋才行,不过,要是没有,普通的黑色短筒鞋也可以,红皮鞋在正式舞会是被排除的,袜子以绢为宜,要是没有应该选纯黑色的。”娜奥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不只是自己的服装,连我的也管到底,到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花了不少时间。

到了那里超过七点半,舞会已经开始。伴着喧嚣的爵士乐队声音登着阶梯而上,餐厅的椅子被搬走变成舞厅,入口处贴着:Special Dance-Admission:Ladies Free,Gentlemen www.youxs.org”的公告,一个男孩在那里收取会费。当然,因为是咖啡店,虽说是大厅,并不那么豪华,一眼望去,正跳着的大概有十组,即使这样的人数也够热闹了。房间的一边排了两列桌子和椅子的席位,买票进场的人各自占了位子,有时在那里休息,欣赏别人跳舞。那里有陌生男女,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聚在一起聊天。当娜奥密进来时,他们彼此窃窃私语,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半含敌意,半是轻蔑的怀疑眼神,搜寻打扮得鲜艳、刺眼的她的身影。

“喂!喂!那里来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哟!”

“带她来的男的是什么人?”

他们似乎在谈论我。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视线不仅落在娜奥密身上,也落在她后面拘谨地站着的我身上。我耳朵里响着乐队演奏的声音,眼前跳舞的群众——舞技远比我高明的群众,围成一圈转动着。同时,我对自己只是一米五多的矮小男人,肤色黑得像土人,齿列不整,穿着两年前定做的不合时宜的蓝色西装,脸发烫而感到身体打冷战,脑中浮现“我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念头。

“站在这里没意思……到哪边呢?到桌子那边去怎么样?”连娜奥密都怯场了吗?在我耳旁小声说。

“可是,那样要穿过跳舞的人群,好吗?”

“没关系……”

“可是,要是撞到了别人多不好意思呀!”

“留意不要撞到就行了呀……你看!那个人不也从那里穿过去吗?没关系,走去看看!”

我跟在娜奥密后面穿过广场的群众,脚不停地颤抖,地板光滑得似乎要把人滑倒,照顾对方相当辛苦,差点滑倒。

“喂!”我被娜奥密瞪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啊,那里好像有一个空的,到那张桌子边吧!”

娜奥密还是比我胆大,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巧穿过人群,到那张桌子边。虽然娜奥密那么喜欢跳舞,并没说马上要跳,总觉得她稍微有点心浮气躁,从手提袋拿出镜子悄悄补妆。

“你的领带歪向左边了呀!”她偷偷提醒我,同时留意广场那边。

“娜奥密,滨田来了不是吗?”

“不要称呼娜奥密,要说小姐呀!”娜奥密这么说,又露出为难的表情。

“滨先生来了,麻先生也来了呀!”

“在哪里?”

“看!在那里……”她慌忙悄悄责备我,“用手指人是失礼的呀!”

“看,那里,跟穿着粉红色洋装的小姐一起跳的,那是麻。”

“嗨!”

那时麻说着,向我们这边靠过来,越过同伴的女性肩膀跟我们笑一下。穿粉红色洋装的是个个子高、露出肉肉的两只手臂的胖女人,多到超越茂密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纯黑头发在肩膀那儿齐刷刷地剪掉,又烫成舒缓卷曲的小波浪,用缎带缠起来;双颊红红的,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实,一切看来都是纯日本味道,有如浮世绘里出现的细长鼻子,瓜子脸的轮廓。我相当留意女孩的脸,没看过这么不可思议、不协调的脸。我想,这个女人应该对她自己的脸长得太富有日本味道而感到不幸,为了尽可能有西洋人味道,她似乎费了很大的苦心,仔细瞧瞧,大概露在外边的肌肤都涂了厚厚的白粉,眼圈晕着闪闪发光的铜绿颜料,如同涂着一层油漆。脸颊赤红,无疑是涂了腮红,再加上用缎带缠发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怎么看都像怪物。

“喂!娜奥密……”我不小心这么称呼,马上又改称小姐,“那个女的那样子也是小姐吗?”

“是呀!看来像卖淫的……”

“你认识那个女的吗?”

“谈不上认识,不过常听麻说。看!用缎带缠头发那个女孩的眉毛在额头的很上方,为了遮掩才缠头发,另外在下方画上眉毛。你注意看,那个眉毛是假的呀!”

“脸蛋其实没那么差,不是吗?就是红的蓝的那样子乱涂一通看来很滑稽可笑呢!”

“真是笨蛋一个!”娜奥密似乎逐渐恢复自信,以自恋的平常口吻说,“长相也一无是处!让治觉得那样的女人是美女?”

“谈不上是美女,不过鼻子高,身材也不差,要是做平常打扮可以看吧!”

“讨厌!有什么可以看的?那样的脸到处都有。而且,怎么说呢,为了看起来有西洋人味道,做了一些打扮,可是看起来不像西洋人,我不是消遣她,她看来真像只猴子。”

“和滨田跳舞的那个,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帝国剧场的春野绮罗子呀!”

“嘿,滨田认识绮罗子?”

“我们认识呀!他舞跳得很好,和许多女明星都成了朋友。”

滨田穿着有点褐色的西装,巧克力色的拳击、短绑腿,在群众之中极为显眼,用他高超的舞步跳着,奇怪的是,或许有这样的舞也不一定,和女伴的脸紧贴着。那个有着纤细、象牙似的手指,用力一抱好像要被折断似的小个子的绮罗子,比在舞台上看来漂亮许多,穿着如她名字一样的绮罗的鲜艳衣裳,系着叫绸缎或是绵缎的、黑底以金丝和深绿画龙的圆形腰带。由于女方个子矮,滨田宛如嗅着她头发似的,用力将头倾斜,在耳边贴紧绮罗子的鬓毛。绮罗子就是绮罗子,额头紧贴着男伴,脸颊到眼

尾都出现皱纹,两张脸、四个眼珠子一眨一眨的,身体即使分离,头和头都靠在一起跳着。

“让治,你知道那种舞吗?”

“不知道!觉得不太雅观。”

“真是的,实在下流!”娜奥密以像吐口水的口吻说,“那种舞叫贴脸舞,不是正式的场合能跳的。听说在美国要是跳那种舞会被请出场的。滨先生也真是的,装模作样!”

“那女的也真是的!”

“是呀!反正女明星什么的都是那样的人,这里不欢迎女明星来,要是来了,真正的淑女就不来了。”

“即使是男的,你也会啰唆,不过,很少有人穿蓝色西装,不是吗?连滨田都做那样的打扮……”

这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娜奥密一副很了解的样子,所谓礼仪只懂一点皮毛,硬是要我穿深蓝色的西装,来了一看,穿那种服装的只有两三个人,没有人穿晚礼服,其余的大都穿颜色、花样奇怪的衬衫。

“是的。不过,那是滨先生的不对,穿蓝色的才是正式的呀!”

“话虽这么说……你看,那个西洋人穿的不是钢花(homespun)呢吗?所以说,穿什么都行吧!”

“不是那样子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才是正式的打扮而来的。西洋人那样的打扮,对日本人是不适合的。而且,像滨先生那样历经多次比赛、舞技高明的人是特别的,让治的打扮非正式的就见不得人了呀!”

大厅中的舞暂时停止,响起热烈的掌声。乐队停止,大家都想再跳久一点,于是用力吹口哨、跺脚、喝彩……然后音乐又起,停止的舞步又动了起来。过一阵子又停止,又开始……重复了两三次,最后再怎么拍手也没有用,男舞伴跟在女舞伴后面护卫着,陆续回到桌边。滨田和麻送绮罗子和穿粉红色洋装的女孩回到各自的桌子边,坐在椅子上,在女孩面前恭敬行礼之后,最后一块儿回到我们这边来。

“晚上好!来得晚呢!”打招呼的是滨田。

“怎么了?怎么不跳呢?”麻老是粗野的口气,站在娜奥密后边,从上俯视她耀眼的盛装。

“如果没有跟人约好的话,下一支舞跟我跳如何呢?”

“不要!麻跳得太差劲了嘛!”

“说什么蠢话!没缴学费,也能跳这样子已经很了不起了!”

麻拉开大大的汤圆鼻孔,嘴唇撇成“八”字形,嘿嘿地笑:“咱们天生灵巧嘛!”

“哼!不要嚣张!看你跟那穿粉红色洋装跳舞的样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哦?”

让人惊讶的是娜奥密,对这个男的,说话突然变得粗鲁。

“哼!你这家伙不行!”麻缩了缩脖子搔了搔头,回头瞄了远处桌的粉红色一眼,“要说脸皮厚,我也绝不比别人逊色,可还是比不上那个女人,穿着洋装到这里抢风头。”

“那算什么?根本就是猴子嘛!”

“啊哈哈,猴子吗?猴子,说得好,真的跟猴子无异。”

“说得好,不是你自己带来的吗?麻!真的很难看,我才提醒你。想装西洋人,那副长相不可能的。关键是脸的造型,要日本、日本、纯日本的脸才行!”

“也就是说,反效果啦?”

“啊哈哈!真的是猴子的反效果的努力。像西洋人的人即使穿和服,看来还是有西洋味儿呢!”

“也就是说,像你这样啦?”

娜奥密“哼”地高耸鼻子,得意地嘻嘻笑:“是呀!我看起来像混血儿哪!”

“熊谷君!”滨田似乎顾虑到我忸怩的样子,以这个姓名喊麻。

“你和河合先生是第一次见面吧?”

“脸倒是看过几次……”

被叫“熊谷”的麻,越过娜奥密的背部,对呆立在椅子后面的我投以尖锐的讨厌的视线。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熊谷政太郎。请多……”

“本名熊谷政太郎,另一名是麻……”娜奥密仰视熊谷的脸,“麻,顺便多介绍一下自己,怎么样?”

“不!不行的,说太多就泄底了……详细情形请问娜奥密小姐好了。”

“哎呀!讨厌!详细情形人家怎么知道嘛!?”

“啊哈哈!”

被这些家伙包围着虽然不愉快,但是娜奥密的心情很高兴,我没办法,只能笑着说:“怎么样?滨田和熊谷要不要来这里坐呢?”

“让治,我口渴,买些饮料吧!滨,你要什么?柠檬汁?”

“我什么都行……”

“麻,你呢?”

“反正有人请客,我想要威士忌汽水。”

“受不了,我最讨厌人家喝酒,嘴巴臭臭的!”

“臭也没关系,不是说臭的不会被扔吗?”

“是那只猴子说的?”

“糟糕!要是她兴师问罪,我得道歉!”

“啊哈哈!”娜奥密旁若无人,笑得身体前仰后合,“喂,让治,叫服务生来……威士忌汽水一杯,然后柠檬汁三杯……啊,等等!我不要柠檬汁,改水果鸡尾酒好了。”

“水果鸡尾酒?”我听都没听过这样的饮料,娜奥密为什么知道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鸡尾酒不是酒吗?”

“骗人!让治不知道……滨、麻也来评评理,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野。”娜奥密说“这个人”时用食指轻敲我的肩膀,“所以呀,跟我来跳舞的这个人,我们两人真的是笨手笨脚没办法。迷迷糊糊的,刚才还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地板太滑了呀!”滨田为我辩护似的说。

“刚开始谁都是笨手笨脚的呀,习惯之后很快就熟练了……”

“那我怎么样呢?我也还不熟练?”

“不!你是例外的,因为娜奥密胆子大……社交的天才!”

“滨先生也是天才呀!”

“嗯?我?”

“是呀,不知什么时候就和春野绮罗子成了朋友!麻你不觉得吗?”

“嗯!嗯!”熊谷翘起下唇,扬扬下巴点点头。

“滨田,你对绮罗子采取行动了吗?”

“不要开玩笑,我会做那种事吗?”

“滨先生满脸通红辩白的样子好可爱。一定是说中哪一点了……喂,滨先生,叫绮罗子来这里嘛!叫她来吧!介绍给我认识。”

“什么啦?又会说些冷言冷语的?碰到你毒舌的日子,朋友都变成敌人了!”

“放心好了!我不会讽刺她,叫她来吧!还是热闹一点好,不是吗?”

“那我也叫那只猴子来?”

“好啊!好啊!”娜奥密回过头看熊谷,“麻也叫猴子来吧!大家就是一伙了。”

“嗯,好呀,现在舞池已开始了,和你跳一曲之后再去。”

“我不喜欢麻,不过,那没办法,就跳吧!”

“别说了,别说了,刚学会的忍不住想跳。”

“让治,我去跳一曲再回来,你要看着哦……之后再和你跳。”

我想我的脸一定露出了悲伤、奇怪的表情,娜奥密突然站起来,挽着熊谷的手臂进入又开始移动的人群之中。

“接下来是第七的狐步舞曲吗?”

只剩下我和滨田两人,似乎穷于话题,他从口袋里掏出节目表看,然后迟迟疑疑地站起来。

“对不起,我失礼一下,接下来和绮罗子小姐约好了……”

“请便,不用客气……”

他们三人走后,我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服务生送来的威士忌汽水和所谓的“水果鸡尾酒”四杯饮料,茫然地看着广场的情景。本来不是我自己想跳舞,主要是想看娜奥密在这样的地方有多么耀眼,是什么样的跳舞样子,结果这样心情反而轻松。有如

被释放的安心感,认真地追寻在波动的人群之间忽隐忽现的娜奥密的身影。

“嗯!跳得不错……能跳成这样子确实不差……让她学跳舞,这孩子看来还蛮灵巧的……”

娜奥密穿着可爱的舞鞋,竖起白色袜子包裹的脚尖,身体团团转,华丽的长袖翩翩起舞。每踏出一步,衣服的下摆就像蝴蝶般上下飞舞。她纯白的手指以像艺妓拿鼓槌时的手势搭在熊谷肩上,绚烂的腰带束紧沉甸甸的胴体像一茎花,在这些舞者当中她较显眼的部分是侧脸、正面和后边的发髻。这么看来和服的确是不可以抛弃的东西。不仅如此,由于有那些穿着粉红色西服等荒诞怪异的服装的妇女存在,我暗自担心的她喜好的鲜艳色彩,就不会显得那么低俗了。

“啊!好热!好热!让治你看我跳舞了吗?”

她一支曲子跳完回到桌子边,急忙把鸡尾酒杯子挪到面前。

“啊,看了呀,一点也不觉得是才刚开始学的。”

“真的?那么下次One step时和让治一起跳,好吧?One step的话很容易的。”

“那些人怎么办?滨田和熊谷。”

“等一下就来了呀,他们会把绮罗子和猴子拉过来,再叫两杯水果鸡尾酒就行了。”

“嗯,说来挺滑稽的……”

娜奥密注视着杯底,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润湿干渴的喉咙。

“那个西洋人也不是朋友什么的,就突然跑到猴子那里说,请跟我跳。根本就是瞧不起人哪,也没人介绍就这么说,一定误以为人家是卖淫或什么的。”

“直接拒绝不就行了吗?”

“所以说很滑稽呀!那只猴子因为对方是西洋人拒绝不了,现在正跳着呢!真是浑蛋!丢脸!”

“你也不要这样露骨地说人坏话呀!我在旁边听着都为你担心。”

“没关系的,我有我的看法。那样的女人被这么说也是应该的,否则连我都会有麻烦。就连麻,也会有麻烦,我是提醒他才这么说的。”

“那也是男的才能说呀……”

“等等,滨先生带绮罗子来了,淑女来了要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哟。”

“我来介绍……”滨田在我们二人面前,以士兵“立正”的姿势站着,“这是春野绮罗子小姐。”

这种场合,我自然会用娜奥密的美为标准,“这个女的跟娜奥密比是赢还是输呢?”现在在滨田后边举止文雅、嘴角自然浮现自信的微笑、一脚踏向那里的绮罗子,年纪大概比娜奥密大一两岁吧。然而,就活泼这点而言,或许是小个子的关系吧,跟娜奥密没有两样,然而衣裳之豪华,压倒娜奥密。

“第一次见面……”绮罗子态度诚恳,看似聪明、小而圆、亮晶晶的眼睛,稍微蹲下式地打招呼,动作优雅不愧是女明星才有的,不像娜奥密那么粗野。

娜奥密的举止超越活泼的限度。说话的方式也不和蔼,以女性角度而言缺少温柔,很容易流于低俗。总之,她是一头野兽,相比之下,绮罗子不论是说话的方式、眼神、颈子的转动……还是举手投足,一切都非常洗练,感觉像是很小心、神经质似的,像是人工极致研磨而成的贵重品。例如她靠在桌子,手握鸡尾酒杯时,看她从手掌到手腕,确实很细。纤细到似乎承受不了那厚重垂下的袖子重量。皮肤的细嫩与色泽的鲜艳跟娜奥密相较不相上下,我不知几次反复端详她们放在桌上的四只手,不过,两人的面貌却大不相同。娜奥密如果是玛丽·璧克馥,是年轻女孩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位,无论如何就是意大利或法国举止温雅隐含娇态的幽艳美人了。同样是花,娜奥密如果是在野外绽放的花,绮罗子就是在室内开放的花。在那肌肉紧张的圆脸之中的小鼻子,肉是多么薄,有如透明的鼻子啊!除非是相当有名的工匠制造的人偶或什么的,否则,即使婴儿的鼻子也没有这么纤细。最后我察觉到的是,娜奥密平常自傲的整齐齿列,与它完全相同的珍珠颗粒,在绮罗子有如剖开的赤红的瓜的可爱口腔之中,就像种子一样排列着。

我感到自卑的同时,无疑娜奥密也感到自卑。娜奥密不像刚才那么傲慢,有点嘲讽或冷眼静默,全场变得无趣。然而,好强不服输的她,既然是自己说了“把绮罗子叫来”这一句话,于是很快就制造出顽皮搞笑的气氛。

“滨先生,不要不吭声,说说话呀!绮罗子小姐,是什么时候跟滨先生成为朋友的?”我们是这样子慢慢开始谈话的。

“我?”绮罗子说,清澄的眼睛瞬间变亮,“之前不久开始的。”

“我(わたくし,女子表示柔弱、可爱时的自称)。”娜奥密也被对方的“我(わたくし)”的语气牵引。

“刚才看您跳得非常好,已经学很久了?”

“不!我早就开始跳了,只是一点也没进步,笨手笨脚的……”

“没有这回事呀!喂!滨先生,你觉得呢?”

“算是很厉害了。绮罗子小姐是在女明星训练班正式学过的。”

“哎呀!怎么把这个说出来……”绮罗子出现腼腆的样子,低下头来。

“真的跳得很好,依我看男的之中跳得最好的是滨先生,女的就是绮罗子小姐……”

“哪里!”

“什么,开起跳舞评审会了?男的跳得最棒的不就是我吗?”

这时熊谷带着穿粉红色洋装的小姐过来。

这位粉红色洋装的女孩,依熊谷的介绍是住在青山的企业家的千金,叫井上菊子。已经快过适婚期的二十五六岁,这是后来才听说的。两三年前嫁到某地,由于太喜欢跳舞,最近才离婚。她故意在晚礼服之下露出从肩到手的装扮,大概是想以丰满艳丽的肉体当卖点吧!可是现在从面对的样子来看,感觉不是丰满艳丽而是年纪大的肥胖妇人。本来比起瘦弱的体格,这么多肉应该较适合穿洋装,可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脸。有如在西洋人偶上硬套上京都人偶的头,还有鼻子与洋装相去甚远,如果就这样也还好,但她又费心想把它们接近,这边那边过分地打扮,使得还勉强可看的容貌变得荡然无存。仔细一看,真正的眉毛应该是隐藏在头巾下,眼睛上方的眉毛明显是画上的假眉毛。之外,还有眼睛的蓝色线、腮红、假酒窝、唇线、鼻梁线等,几乎脸上所有部分都打扮得很不自然。

“麻,你讨厌猴子?”娜奥密突然这么问。

“猴子?”熊谷说,强忍住不笑出来,“怎么问这么奇妙的事?”

“我家养了两只猴子呀!所以啊!如果麻喜欢的话,我想分一只给你。怎么样,麻喜欢猴子不是吗?”

“哦,你养了猴子啊?”菊子一脸正经地问。

娜奥密觉得中了自己的圈套,喜欢恶作剧的眼眼发亮:“是的,我有养,菊子小姐喜欢猴子吗?”

“我凡是动物都喜欢,狗、猫都喜欢。”

“猴子也喜欢吗?”

“是的!”

这问答太可笑了,熊谷脸转向侧边捧腹直乐,滨田用手帕掩嘴哧哧地笑,绮罗子似乎也感觉怪怪的,只好默默地笑。不过,菊子看来是个好人,自己被嘲弄了也没察觉。

“哼!那个女的脑筋有点问题,是不是有点血液循环不畅呢。”

终于第八支舞的One step开始了,熊谷和菊子走向舞池,娜奥密也不管绮罗子还在面前,以损人的口气说:“绮罗子小姐,你不这么认为吗?”

“咦?什么事情呢?”

“她感觉像猴子吧!所以啊,我才故意谈猴子的呀!”

“哦……”

“大家笑成那样子,她还不明白,真是个呆子!”

绮罗子以半是厌烦,半是轻蔑的眼神偷窥娜奥密的脸,一直都不发表意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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