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时,我这么散漫的情况,公司里应该没有人知道。我把在公司里的工作和在家里的生活截然分开。当然,处理事务之际,脑中也常闪过娜奥密的影子,不过,这并不至于影响到工作,何况别人也察觉不到。在同事眼中我看来依然像君子吧,也这么深信着。

然而,有一天,梅雨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郁闷的晚上,我的同事之一的波川技师,奉公司之命出国,送别会就在筑地的精养轩举行。我依例出席,聚餐会结束,甜点上完,大家陆续往吸烟室移动,大家边喝利口酒(liqueur)边开始叽喳闲聊时,我心想可以走了,于是站起来打算告辞。

“喂,河合君,请坐下!”

哧哧地笑着阻止离开我的是一个叫S的男子。S已有微醺味道,跟T、K、H等人占住一座沙发,准备把我硬拉到中间。

“不要逃得那么快嘛,准备去哪里呢?外面还下着雨呢……”S说着,抬头看向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的我,又一次哧哧地笑。

“不!没有要去哪里……”

“你会直接回去吗?”说这句话的是H。

“对不起,让我失陪。我住在大森,这样的天气路不好,不早点走会没车子呀!”

“哈哈!说得好听。”这次是T说的。

“喂,河合君,你的秘密我们都知道。”

“什么……秘密?”不理解T的话,我有点狼狈地反问。

“真是太意外了,一直以为你是君子呢……”接着是K表现出无比意外似的歪着头,“说到连河合君也跳舞,时代真是进步了呀!”

“喂,河合君!”S顾虑周遭的人,附在我耳边问,“你带着散步的美女是谁呀?也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嘛。”

“不,不是什么值得介绍的女人。”

“可是,不是说是帝国剧场的女明星吗?咦,不是吗?有说是电影女明星,也有说是混血儿,说出那个女的家,不说的话,不让你回去哟!”

我明显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口吃,S还兴趣十足地凑过来,认真地问。

“河合,那个女的不是舞会的话,叫不出来吗?”

我差点要骂“浑蛋”。还以为公司没有人会发觉,哪知道不只是嗅出来了,从有着浪荡子之名的S的口气来看,他们不相信我们是夫妇,似乎以为娜奥密是可以随传随到的女人。

“浑蛋,抓住人家的老婆说‘可以叫出来吗?’这是什么话!不要说些无礼的话!”

面对这难堪的侮辱,我当然变脸大吼。不!确实在一瞬间,我脸色大变。

“喂,河合,说一下嘛!真是的。”

他们看准我人和气,死缠着不放,H这么说着回头看K:“K,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是从庆应的学生那里听来的。”

“嗯,说了些什么?”

“我的亲戚,有超喜欢跳舞的,经常出入舞厅,认识那个美人。”

“喂,叫什么名字呢?”T从旁探出头来。

“名字嘛……嗯……是奇妙的名字……娜奥密,大概是叫娜奥密吧!”

“娜奥密……应该是混血儿啰。”S说着,嘲讽似的窥视我的表情。

“如果是混血儿,那就是女明星了?”

“听说是个了不起的酒色之徒,那个女的。常骚扰庆应的学生。”

我浮现出怪异的、像**的浅笑,嘴角抽搐,然而K的话说到这种程度,浅笑顿时结冻似的,在脸颊上动也不动,感觉眼珠子骤然往眼窝深处凹下似的。

“是有希望的啰!”S完全进入兴奋状态。

“你亲戚的学生跟那个女的有什么吗?”

“不,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朋友当中有两三人有。”

“算了!算了!河合担心着呢。——看,他的表情。”T这么说,大家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让他稍微担心一下有什么关系。不让我们知道偷偷地想占有那样的美女,这样的心思才奇怪呀!”

“啊哈哈哈,河合君,君子偶尔有情色的担心没关系吧!”

“啊哈哈哈……”

显然这不是我该生气的场合。完全听不清谁说了什么。哄笑声在两边的耳朵嗡嗡响着。刹那间我的犹豫是如何才能脱离现场呢?是哭好呢还是笑好呢?不小心说了什么是否会惹来更大的嘲笑呢?

总之,我好不容易逃离吸烟室。一直到站在泥泞的道路上被冷冷的雨拍打,都感觉脚下飘飘的,没着实踏在地面上。现在也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追过来,我拼命往银座的方向逃走。

到了尾张町的另一个左边的十字路口,我往新桥的方向走去……其实,

我的脚只是无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移动,跟我的头脑毫无关系。我的眼中映着被雨淋湿的人行道上闪烁的街灯。跟天气无关,马路上行人似乎相当多。啊,艺妓撑着伞,年轻的姑娘穿着法兰绒走路,电车、汽车奔驰……

娜奥密是酒色之徒。骚扰学生?那样的事可能吗?有可能,的确可能,看最近娜奥密的样子,不这么认为反而是奇怪的。其实我自己私下也很在意,不过,围绕她的男友实在太多,我反而放心。娜奥密是小孩,而且很活泼。如她所说的:“我是男的呀!”因此找来许多男的,只是天真地喜欢吵吵闹闹而已。如果她另有企图,有这么多眼睛看着,无法偷偷进行,难道她……这么推想,这“难道她”是要不得的。

可是这难道她……难道她如果不是“非事实”?娜奥密尽管任性,不过,却是个品行高尚的女子。我深深地了解这一点。表面上对我轻蔑,其实娜奥密从心底里感谢从十五岁开始养育她的我的恩义。“我绝不会做出背叛你的事!”就寝时她常含泪说的话,我无法怀疑。那个K说的,说不定是公司的坏家伙为了嘲弄我胡编乱造的吧?如果真是那样倒还好。那个K的学生亲戚,是谁呢?那个学生知道的跟有两三个人有关系?两三个人?是滨田?熊谷?如果说可疑,这两个最可疑,只是,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们俩为什么不会吵架?不是单独来,而是,一起来和娜奥密玩得很高兴,这究竟安的什么心?是对我的障眼手段,还是娜奥密巧妙的操控,两人彼此都不知道?不!更重要的是,娜奥密会那么堕落吗?如果和两人有关系,之前那一晚像睡大通铺那样,那么无耻,恬不知耻的模仿都做得出来?如果真的是那样,她的行为不是比卖笑的娼妇还过分吗?

我不知不觉走过新桥,沿着街道,吧唧吧唧地踩着泥浆走到金杉桥。雨不留丝毫缝隙,笼罩天地,前后左右包围着我的身体,从伞上落下的雨滴沾湿了雨衣的肩膀。啊,男女混睡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雨。在钻石咖啡店第一次向娜奥密表明心意的晚上,虽然是春天,却也是这样的雨。我心里想着这些。那么今夜,我在倾盆大雨中像落汤鸡一样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大森的家里有人会来吗?又是大家混着睡吗?这样的疑虑突然浮上来。娜奥密在正中央,滨田或熊谷举止不端地躺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开玩笑的那个糜烂画室的光景,历历在目。

“对了,我不能再慢吞吞的了!”

这么想着,我急忙赶往田町的停车场。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第三分钟电车终于来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三分钟。

娜奥密、娜奥密!今夜我为什么把她丢在家呢?娜奥密不在我旁边是不行的。这真是最糟糕的事情。我只想要看到娜奥密的脸,这种焦躁的心情就会获得几分解救。我盼望着听到她豁达的说话声,看到她似乎无罪的黑瞳,我的疑念就会消失吧!

或者,如果她又说大家混着睡吧,我应该说什么呢?今后我自己对她,对向她靠近的滨田、熊谷,对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和事,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呢?自己应不惜触怒她,毅然采取严格的监督吗?如果因此她能乖乖地服从自己就好了,要是反抗的话,我又该怎么办?不!不会有那样的事。如果我说:“我今晚受到公司同事严重的侮辱,因此为避免你受到世人的误解,你的行动应该稍微谨慎!”跟其他场合不同,这也是为了她自身的名誉,我说这些她应该会听吧!如果名誉、误解都无所谓的话,那她真的可疑。K说的话是事实!如果……啊,如果是那样的事……

我努力保持冷静,让心情平静,想象最坏的情形。如果明确知道是她欺骗我的话,我能原谅她吗?老实说,我已经是一天没有她都活不下去。她堕落的罪过有一半责任在我,所以娜奥密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话,我不想再责备她,也没有责备的资格。然而我担心的是,她那强硬的,尤其是对我更为强硬的态度,纵使找到证据,她大概也不会轻易对我低头吧!会不会即使低头,也不会有改过之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两次、三次地重复同样的过错呢?结果是,彼此闹脾气而分手呢?这是我感到最害怕的,坦率地说,比起她的贞操,这才是我更为头痛的问题。要纠正她,或者监督,自己必须先有处理方针才行。如果她说“既然这样我搬出去!”时,我得有说得出“随你便!”的心理准备才行。

可是,谈到这一点,我知道娜奥密也有同样的弱点。怎么说呢?她跟我一起生活可以尽量挥霍,可是一旦被赶出去,除了那艰苦的千束町的家之外,哪有容身之处?如果那样,除非她变成卖笑妇,否则没有人会奉承她吧!从前,被教育得任性的她,以她今日的虚荣心,铁定无法忍受。滨田或熊谷等人会收养她也说不定,然而以学生的身份,她应该清楚,不

可能有我给她的那样的荣耀荣华。这么一想,我认为让她尝到奢侈的滋味是好的。

对了,说到这里,有一次英语课,娜奥密赌气撕掉笔记本,我生气地要她“滚出去”时,她不是投降了吗?那时她要是真的出去会有多伤脑筋我不知道,但比起我她会更伤神。有我才有她,离开我身旁,最后再掉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供人差遣,这无疑是她相当害怕的。这种害怕现在也跟那时没有两样。她今年已经十九岁。年纪越大,多少越能够分辨,光是这一点,她应该更清楚了解。如果这样,万一我吓唬她:“给我滚出去!”大概也没办法狠下心吧!这么容易看穿的威吓,她会知道只是测验她害怕不害怕而已吧……

到达大森车站之前,我恢复了一些勇气,想想不管有什么事,娜奥密和我都不会面临分手的命运,至少这是可以确定的。

回到家门前,我的胡思乱想完全落空,画室里黑漆漆的,似乎连一个客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阁楼上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点着灯而已。

“啊,是一个人在家……”

我放下心摸摸胸口。我不由得产生“太好了,我真的很幸福!”的念头。

用钥匙打开上了锁的玄关门,一进到里面我马上打开画室的电灯,一看,房间依然杂乱,不过,不像有客人来过的样子。

“娜奥密,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于是我爬上楼梯,娜奥密一个人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铺了床,睡得正香甜。这种情形在她身上并不少见,觉得无聊时也不管白天或夜晚,不管什么时候就钻进棉被里看小说,然后就这样呼呼大睡是常有的事,因此看到那无辜的睡脸,我终于放心。

“这个女的欺骗我?有这样的事吗?这个现在在我眼前呼吸平稳的女人?”

为避免吵醒她,我轻轻地坐在她枕边,暂时屏住呼吸看她的睡姿。从前,狐化为美丽的公主欺骗男人,睡觉时会现出原形,剥去妖怪的画皮。我不知怎的,想起孩提时代听过的那样的童话。睡相不雅的娜奥密,短而薄的棉睡衣完全掉下,夹在两腿之间,胸部连**都露出来,一只臂肘支起,纤手有如弯曲的树枝放在胸部。而另一只手软软地伸到我坐在枕边的膝盖附近。头转向手伸出来的方向,几乎从枕头滑下。她的鼻尖处,一本打开的书本就掉在那儿。是一本依她的评价是“当今文坛最伟大的作家”有岛武郎的小说《该隐的末裔》。我的眼光在书本纯白的西洋纸与她的白胸部之间来回穿梭。

娜奥密肌肤的颜色有时看来像黄色,有时看来像白色,但是沉睡时或刚起床时,都非常清澄。睡眠的时候,有如体中脂肪完全脱落,变得漂亮。一般“夜晚”与“暗黑”总是连在一起,但是,我只要想到“夜晚”就不得不联想到娜奥密肌肤的“白”。那跟白天毫无隐蔽的明亮的“白”不同,它是被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棉被,即被褴褛包裹着的“白”。正因为如此,更加吸引我。在灯罩下,我仔细端详她的胸部,仿佛鲜明浮现在湛蓝的水底下的东西,醒时是那么开朗、变化无穷的表情,现在却眉头深锁有如喝了苦药,又有如脖子被勒住出现神秘的表情;而我很喜欢她这样的睡脸。我常说:“你睡着了就变成另一种表情,好像在做噩梦。”也常想:“她的死相无疑一定很美!”纵使这个女的是狐,她的真相是这么妖艳的话,我却喜欢被她迷惑。

我默默坐了大概有三十分钟之久,她的手伸出到灯罩的阴影外面了,手背朝下,手掌朝上,有如轻轻握住刚绽放的花瓣,能清楚看到她的手腕脉搏的跳动。

“什么时候回来的?”

当规律而平稳的呼吸有点乱时,她终于张开眼睛。脸上还残留忧郁的表情……

“刚刚……稍早之前。”

“怎么不叫醒我?”

“叫了呀,你没醒过来,所以就不管了呀!”

“坐在那里,做什么?看我的睡脸?”

“嗯。”

“哼!奇怪的人!”

她说,像小孩一样天真无邪地笑,手伸出来放在我膝盖上。

“我今晚好孤单很无聊。以为会有人来,没有人来玩哪……papa,还不睡吗?”

“睡也可以。”

“好,那就睡吧,随便躺下,被蚊子咬得到处都是。看咬成这样子!帮我抓抓嘛!”

我抓了一会儿她的手腕和背部。

“谢谢,好痒,受不了。对不起,那件睡衣帮我拿一下?顺便帮我穿一下?”

我拿了睡衣,把躺着呈“大”字形的她抱起来。在我帮她解开腰带,更换衣服之间,娜奥密故意装得软绵绵的,手脚无力像尸骸一样。

“挂上蚊帐,然后papa也早点睡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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