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那晚娜奥密让我坐在桌子的对面,“连一根手指都不让我碰”,有趣似的注视我的脸,到夜深闲聊,十二点钟响。

“让治,今晚让我住这里哟!”她又以嘲弄的语调说。

“住下来,明天是星期日,我整天在家。”

“可是,不能因为住下来就什么都听让治的要求哦!”

“不!不用担心,因为你也不是说什么都听的女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说着,窃笑,“你先去休息,可不要说梦话!”

她把我赶到二楼,进入隔壁的房间,咔嗒一声上了锁。

我因为在意隔壁房间而不容易入睡。以前还是夫妇时没有这么无聊的事,我这样躺着,她在旁边。这么想着,我感到无限的懊恼。隔着一道墙的对面,娜奥密或许是故意的,频频弄出声响,在地板上弄出噼啪的响声,铺棉被,拿出枕头准备就寝。啊,现在正解开头发,脱下衣服换上睡衣吧!那些样子我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啪”地放下寝具的样子,接着听到她的身体倒向棉被的声音。

“声音好大啊!”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让她听到似的说。

“还没睡啊?睡不着吗?”在墙壁的对面,娜奥密马上响应了。

“老是睡不着,我会想好多事。”

“嗯,让治想的事,不用问也知道。”

“可是,实在很奇怪呀!你现在明明睡在墙壁的另一边,却什么事也不能做。”

“一点也不奇怪呀!以前就是这样呀!我刚到让治这里的时候。那时就像今夜这样睡着不是吗?”

娜奥密这么一说,我不由得一阵激动。啊,是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代,那时彼此都单纯,我感觉似乎掉了几滴眼泪,然而这丝毫也不能平息现在的我的爱欲。反而只让我痛切感到两人因为多么深的因缘结合在一起,终究离不开她。

“那时候你天真无邪啊!”

“现在我也很天真啊,心里有鬼的是让治啊!”

“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准备追你到底。”

“嗯嗯嗯!”

“喂!”我说着,敲了一下墙壁。

“哎呀!做什么呢?这里不是旷野中的孤房哟!拜托小声一点!”

“这道墙壁讨厌,我想把这道墙打坏掉!”

“好吵!今夜老鼠很不平静!”

“当然不平静!这只老鼠已经歇斯底里了。”

“我讨厌那样的老公公的老鼠!”

“浑蛋!我不是老公公,我才三十二而已!”

“我十九,从十九来看,三十二的人就是老公公呀!我不会说坏话,外头讨个老婆好了,这样说不定歇斯底里就痊愈了。”

娜奥密不管我怎么说,最后就只嘻嘻地笑。

不久后说:“我要睡了哟!”然后故意发出打鼾声,不过没多久似乎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过来一看,娜奥密穿着睡衣、衣衫不整地坐在我枕边。

“怎么样?让治,昨夜很惨吧!”

“嗯!这阵子,有时我会变得歇斯底里,害怕吗?”

“有趣呀!再那样子给我看!”

“已经好了,今早已经完全好了——啊,今天是个好天气!”

“好天气就起床吧?已经超过十点了。我一小时之前起床,今早去洗了澡回来。”

她这么说,我躺着仰望她洗澡后的样子。女人洗过澡的样子,那真是美极了,比起刚洗时,过十五分钟、二十分钟,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最好。泡在水里皮肤再怎么漂亮的女性,有一段时间肌肤会泡过久,指尖会红肿,但是很快身体冷却到适当温度,会像蜡凝固一样透明。现在洗好澡回来被户外的风吹拂,是洗过澡之后最美的瞬间。那脆弱的、薄薄的皮肤,即使还含着水蒸气也是纯白色的,隐藏在衣襟的胸部有水彩画颜料的紫色阴影。脸焕发光泽,是有如贴了面膜般的光泽,只有眉毛部分还湿湿的,还有晴朗的冬天天空,透过窗户映照出淡淡的蓝。

“怎么了?一大早就去洗澡?”

“什么怎么了?多管闲事。啊!好舒服!”她用手掌轻轻打鼻子的两边,然后突然脸往我的脸前送过来,“等等!帮我看看,我长了胡子?”

“啊,是长了胡子。”

“我应该顺便到理发店刮脸再回来。”

“你不是讨厌剃吧?听说西洋的女人绝不刮脸的。”

“不过这阵子,听说美国已流行刮脸。看看我的眉毛,美国的女人都像这样子,大家都剃眉毛。”

“是呀,现在才察觉,真是太落伍了!”娜奥密这么说,想着别的事情的样子,“让治的歇斯底里真的治好了?”她突然

问起这件事。

“嗯,好了呀。怎么了?”

“要是好了,有事想拜托让治。现在去理发店太累了,能帮我刮脸吗?”

“这么说,是想让我的歇斯底里再发作吗?”

“哎呀!不是啦!真的是诚心拜托啦,帮我服务一下可以吧?当然要是歇斯底里发作受了伤就不得了了。”

“我借你安全剃刀,自己刮怎么样?”

“不行啦!脸还可以,可是从脖子四周一直到肩膀后边都要刮呀!”

“咦?为什么连那里都要刮呢?”

“本来就这样,要是穿晚礼服,连肩膀都露出来吧。”接着她故意露出一点点肩膀让我看,“看,要刮这里呀,所以自己没办法刮。”

说着,她又赶紧把肩膀藏入衣服里边,虽然每次都是这样的“伎俩”,对我来说依然是难以抵抗的诱惑。娜奥密这家伙,什么刮脸啊全是她的花招,甚至洗澡也是为了玩弄我的一个手段。我虽然明白,但要我帮她刮脸,这是以往没有的一个新的挑战。今天可以靠近,仔细端详她的皮肤,当然也可以碰触看看。光是这么想,我就没有勇气拒绝她的要求。

我帮她用煤气炉烧热水,用洗脸盆取水,换刀片,做各种准备的时候,她把桌子搬到窗边,上面放一面小镜子,盘腿而坐,臀部落在两脚之间,接着用白色大毛巾围在衣领周围。我绕到她后边,用小刷子涂上泡沫,终于要刮的那一瞬间,她说:“让治,帮我刮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的。”

“条件?”

“是的。不是什么困难事。”

“什么事?”

“你别借着刮脸的机会,手指到处**乱捏。我不乐意,所以你刮的时候一定不要碰到我的皮肤才可以。”

“可是,你……”

“‘可是’什么?不碰到也能刮不是吗?泡沫用刷子涂就行了,用吉列剃刀……理发店高明的理发师也不会碰到肌肤呀!”

“拿我跟理发店的理发师比,真受不了!”

“不要说大话,其实你很想帮我刮!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也不勉强拜托啦!”

“不是不喜欢。不要说东说西的,就让我刮吧!好不容易都准备好了!”我注视着娜奥密衣领后的长长发髻,除了这么说别无他法。

“那就依条件去做?”

“好啊!”

“绝对不可以触碰呀!”

“嗯!不会触碰!”

“要是稍微碰到,马上就要停止哟!请把左手放在膝上。”我依她说的做。只使用右手,剃她的嘴边。

她陶醉似的享受剃刀刀刃“爱抚”的快感,眼睛瞪着镜面,乖乖地让我刮。我耳中听着她快睡着的呼吸声,眼睛看得到她下颔下边律动的颈动脉。我接近她的脸近到几乎被她的睫毛刺到。窗外干爽的空气中,晨光照射,明亮到连每一个细毛孔都数得出来。我从未在这么明亮的地方,可以这么精细地一直凝视自己所爱的女人。这么看,她的美具有巨人般的伟大,有实体逼迫过来。那可怕的细长眼睛,像杰出建筑物的挺直鼻子,从鼻子连接到嘴巴的两条线,那线下边有丰满艳丽的红色嘴唇。啊,这就是“娜奥密的脸”——一个灵妙的物质吗?这物质成为我烦恼的种子?这么一想确实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由得拿起刷子,往那物质的表面,弄出许多肥皂泡沫。任由刷子来回刷,它只是静静地,不反抗,只以柔软的弹力微动而已。

我手中的剃刀,有如银色的虫在她平滑的肌肤上爬行,从颈子向肩膀移动。我看见她牛奶般雪白的后背宽阔而丰满。她倒是常看自己的脸,但她知道自己背部是这么美吗?她自己恐怕不知道吧!知道得最清楚的是我。我曾经每日往这背部淋热水。那时就像现在一样搅起泡沫。这是我恋爱的痕迹。我的手、我的手指,在这凄艳的雪上嬉戏,在这里自由、快乐地踩着。或许现在哪里还留有痕迹。

“让治,你的手在颤抖呢,拿稳一点,拜托!”娜奥密突然说。我的头中轰然作响,口中干渴,自己也知道身体在奇怪地颤抖。我感到“发疯了!”,拼命要忍住时,突然脸变热、变冷。

可是,娜奥密的恶作剧不只如此。肩膀剃好之后,她卷起袖子,手肘举得高高的,说:“接下来是腋下!”

“咦,腋下?”

“是呀,穿洋装时腋毛要剃掉呀!这里被看到是失礼的不是吗?”

“坏心肠!”

“怎么是坏心肠,奇怪的人呢。我怕热水冷了,快点!”

那一刹那,我遽然丢下剃刀,往她的手肘靠过去。说靠过去不如说是咬住。于是,娜奥密有如预料到似的,马上用手肘把我顶回去,我的手指似乎要碰到某处,由于泡沫滑开了

。她再一次使力把我向墙壁方向推开。

“你要做什么啊!”她尖叫。我一看,她的脸,可能因为我的脸苍白吧!她的脸也不是开玩笑的苍白。

“娜奥密,娜奥密,不要再讽刺我了!好,什么都听你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而是发高烧一样嘴里急切地唠叨着。娜奥密默默地、目不转睛,站得直直的,十分惊讶地瞪着我。

我跪到她脚下,说:“喂,怎么不说话,说说话呀!讨厌的话就把我杀了吧!”

“发疯了!”

“发疯了不好吗?”

“谁会喜欢疯子呢?”

“那把我当马吧!像以往那样骑在我背上,实在不喜欢的话,只要做这个就行了!”

我说,然后在那里趴下来。

一瞬间,她似乎以为我真的发疯了。她的脸那时苍白到都变黑了,瞪着我的眼睛中,有接近恐怖的东西。但是,忽然,她猛然露出大胆的表情,“咚”地跨上我的背部。

“好,这样行了吧?”她的语气像男人。

“嗯!这样可以。”

“往后什么都听我的?”

“嗯!都听你的。”

“只要我要,无论多少钱都会拿出来?”

“是的。”

“让我做我喜欢的事,还是一一干涉呢?”

“不干涉了!”

“不要叫我‘娜奥密’,要叫‘娜奥密小姐’!”

“好!好!”

“一定哦!”

“一定!”

“好,不把你当马看待,当人看待,因为你太可怜了!”

这时候,我和娜奥密两人早已弄得全身都是泡沫。

“……这样,我们总算能成为夫妇了,以后我不会让你跑掉的!”我说。

“我跑了你有那么大的困扰吗?”

“是呀!有一段时间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知道了,知道得太多了!”

“喂,刚才说的不要忘记了!随我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虽说是夫妇,我不喜欢呆板的夫妇。要不然,我会再逃走哟!”

“往后以‘娜奥密小姐’‘让治先生’的方式称呼。”

“有时会让我去跳舞?”

“嗯!”

“可以交各色各样的朋友?不像以前那样啰唆?”

“嗯!”

“我跟麻已经绝交了呀!”

“嗯?跟熊谷绝交了?”

“是的,绝交了,我不想有那么讨厌的家伙。以后我希望尽可能和西洋人交往,他们比日本人有趣。”

“横滨的马可尼尔呢?”

“洋人的朋友,有一大堆呀!说到马可尼尔并没有奇怪的关系哟!”

“哼!谁知道?!”

“不能老是怀疑人,我如果这么说,就请你相信。你到底相信,或不相信呢?”

“相信!”

“还有别的要求哟!让治辞掉工作后有什么打算?”

“要是被你抛弃,我想搬回乡下;现在既然这样,我就不搬了。处理乡下的财产之后,换成现金带过来。”

“换成现金有多少?”

“可以带来的,有二三十万吧!”

“只有那一点点?”

“有这些的话,你和我二人足够了,不是吗?”

“我们可以过奢侈的生活?”

“那可不行。你可以不做事,我想开什么事务所,单独工作。”

“不要把钱全部投入到工作上,让我过奢侈生活的钱要另外放。可以吗?”

“好啊!”

“那就拿一半另外放。如果有三十万日元的话是十五万日元,二十万日元的话是十万日元。”

“你的心思很细密呢!”

“那当然啦!刚开始就得说好条件,怎么样?答应了?那么想要我当你太太,不能给我这些吗?”

“不是不行。”

“如果不行就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没问题,我答应了。”

“其他还有呀,既然这样,不能住在这样的家,搬到更豪华、更时髦的住宅吧!”

“那当然!”

“我想住在西洋人的街道、西洋人的房子,有漂亮的寝室和餐厅,有厨师、服务生可以使唤。”

“那样的房子,东京有吗?”

“东京没有,不过横滨有,横滨的山手那片刚好有一家空着,我上一次去看过了。”

我现在才知道她有很深的计谋。娜奥密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拟订计划钓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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