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_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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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从检察官那里出来后直奔拘留所,可是拘留所里压根儿没有姓玛丝洛娃的这样一个人。所长对他说,她应该是在收容押解犯的老监狱里。

果真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关押在那里。原来检察官忘了,六个月前发生一起政治案件,宪兵们又把这案件的严重性夸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致拘留所里关满了高校的男女学生、各级医生和各厂工人。

收容押解犯的监狱离拘留所很远,聂赫留朵夫驱车到达时天已向晚。他刚走近这幢阴森森的建筑物大门,就被卫兵挡住了。卫兵按了按门铃,应声出来了个看守。聂赫留朵夫拿出了许可证,但那看守说,没有典狱长的认可不能放他入内。于是聂赫留朵夫就去找典狱长。他登上楼梯,听到典狱长住所里有人在钢琴上弹一支复杂而又雄壮的乐曲。一个满脸怒容、包住一只眼睛的女佣为他打开门,琴声从里屋倾泻而出,震得耳鼓发痛。那是一支听腻了的李斯特的狂想曲,弹得很好,但只弹到某个地方就戛然而止,然后重新开始。聂赫留朵夫问女佣典狱长是否在家。

女佣回答说不在。

“他很快就回来吗?”

狂想曲又忽然在半路停下,重新开始。弹得非常出色,劲头十足,势如风雨,但到那个被魔法圈住的地方疾风暴雨就骤然停了。

“我去问问。”

女佣进去了。

急风暴雨奔泻没有多久,这回还没到魔法圈住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但听得里屋有人说话:

“告诉他说不在家,今儿也不会回来,他做客去了。干吗纠缠着不走?”那是个女性的声音。狂想曲又响了,但又停了,传来挪动凳子的声音。显然琴手恼了,想亲自出去教训一下在她练琴时纠缠不走的不速之客。

“我爸爸不在家。”一位女郎走出来说。她头发蓬松,脸色苍白,眼神忧悒,眼圈儿发青,说的时候很是生气。但她一见是个身穿考究的大衣的年轻先生,不由放缓了口气。“请进……您有事找他吗?”

“我要到牢里去探望一名女犯。”

“大概是名政治犯吧?”

“不,不是政治犯。我有检察官签发的许可证。”

“哦,我不知道。我爸爸不在家。不过,请进屋吧。”她在她小小的前室里招呼他,“或者,您不妨去找副典狱长,他现在在办公室,您可以找他谈谈。请问贵姓?”

“谢谢您。”聂赫留朵夫说罢,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便转身走了。

身后的门还没关上,又响起了那奔放热情的乐曲。这乐曲与环境、与这拼命练习这支乐曲的可怜女郎太不协调了。在院子里聂赫留朵夫遇上一个年轻军官,蓄着倒八字短髭,短髭上还抹了油。聂赫留朵夫向他打听副典狱长的办公室在哪,原来他就是。副典狱长拿起许可证看了看,说他不便凭这

张去拘留所的许可证让他进去探监,再说天也晚了……

“请明天来吧。明天十点钟,人人都能探监,到时您来,典狱长本人也在家。您可以在公共房间里跟她见面,如典狱长允许,也可以在办公室里单独会见。”

因此这一天聂赫留朵夫始终没能见到玛丝洛娃,只得回家去了。一路上,想到不久就将同她见面,心里感到无限激动。现在他想的已经不是法庭上的所见所闻,只是回想他和拘留所所长、监狱副典狱长这些人的谈话,回想起为了见她今儿怎样东奔西走,怎样把自己的意图说给检察官听,怎样走访了拘留所和老监狱。他的心激动得久久无法平静。一到家,他拿出许久没记的日记来,读了其中写的几段,便写下了如下的话:“我两年没有写日记,原以为从此再不干这孩子气的事儿了。但这绝不是孩子气,这是同我自己谈话,同纯洁的、神圣的我谈话。这个圣洁的我在每个人的体内都存在,只是这个我一直在沉睡,所以无可与之倾谈。然而,四月二十八日在我当法庭陪审员的时候,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把我唤醒了。我看到了她,看到被我诱骗过的卡秋莎穿着囚衣坐在被告席上。出于一种奇怪的误会和我的过错,法庭判她流放服苦役。今天我到过检察官那里,也去了监狱。虽没放我进去,但我已下定决心要见到她,在她面前表示我的忏悔,甚至以结婚来赎回我的罪愆。主啊,帮助我!现在我心里充满了快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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