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_04

04

聂赫留朵夫出了大门,在踩得结结实实的小道上又见到了那个耳根上缀着绒球的姑娘。她围着花围裙,撒开两只粗腿,光脚丫子从长满车前草和独行菜的牧场一路小跑而来。这会儿是往回走,她使劲地甩动着左胳膊,右手则贴肚搂紧一只大公鸡。那公鸡轻轻地抖动着红冠,模样儿倒也很泰然,不时眨着眼,伸伸腿,用鸡爪钩住姑娘的花围裙。姑娘临近聂赫留朵夫的时候渐渐放慢速度,由小跑改为慢步,最后,在他跟前完全站住,向他鞠了一大躬,待他走过,这才搂着公鸡往回转。聂赫留朵夫走下坡,在水井旁边还遇见一个老婆子。那老妇穿件肮脏的粗布衫,伛偻着身子,肩上压了沉甸甸的一担水,见老爷走过,小心翼翼地放下担子,也是朝他深鞠一躬。

过了水井便是村子。恰好是大热天,早上十点钟便已热得闷人,云朵渐渐地拢起,有时把太阳也都挡了。整条村路都弥漫着浓烈刺鼻但不算难闻的粪肥气息,气味一半是从平坦坦的上坡路上的运肥车上而来,但多半出自各家院子里刚扒开的牲口粪肥堆,而聂赫留朵夫又正好打从敞开大门的院子前经过。跟在上坡去的送肥车后面的几个庄稼汉后面,庄稼汉们光着脚,上衣、裤管上溅满粪汁,不时回头瞅这位高高胖胖的老爷,看他如何戴了顶灰礼帽,礼帽上的丝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提一根亮晶晶的银头曲节手杖,一步一步往村里走,每走一步就用手杖点一下地面。从地里赶着空车回来的几个汉子,下坡时由一路小跑的马匹颠着,也都惊奇地脱下帽子,注视着这位进村去的大贵人。他的出现也惊动了村里的婆娘,纷纷走到大门台阶上目送他经过,并在他身后指点评说。

聂赫留朵夫正要经过第四家院门,却不得不突然收住了脚。一辆大车正吱吱嘎嘎地从院子里出来,上面堆满粪肥,粪肥上还铺一张供人坐的芦席,车后跟着一个六岁孩子,乐滋滋地正等着往上爬哩。另一个穿树皮鞋的年轻汉子,正迈开大步赶着大车,不料随大车出院的一匹青灰色长腿小马驹,见到聂赫留朵夫骤然一惊,赶紧贴近车身,前腿向车轱辘上一蹬,一下子蹦到正拉着沉甸甸的大车的母马跟前,惹得母马也受了惊,发出几声嘶鸣。这时一个清瘦但矫健的老头儿,跨上前牵住马。他也打光脚,穿着脏长褂,脊梁上方隆起他那尖瘦的肩胛骨。

待大车上了平坦的落满粪粒的上坡道,老头儿这才

回到大门口,向聂赫留朵夫鞠躬问道:

“您是我们两位小姐的侄儿吧?”

“我就是。”

“欢迎光临。怎么,是来看望我们的吗?”老头儿显然很健谈。

“是的。你们日子过得可好?”

“过的算什么日子呀?糟透了!”健谈的老头儿像是很高兴,他用唱歌似的嗓门回答。

“为什么说糟透了?”聂赫留朵夫边问边往院门里走。

“还能指望过什么好生活呢?”老头儿跟聂赫留朵夫进了院子,带头走到凉棚底下一块清理过粪肥的空地上。

聂赫留朵夫也进了凉棚。

“您瞧,我家大小十二口,”老人指着两个婆娘说,那两个女人手里各拿一把大叉,满头大汗地站在粪堆上,头巾滑落一边,掖了裙子,**着溅满粪水的小腿肚,“每月不买进六普特粮食就过不去,可钱打从哪来?”

“自己打的粮食还不够吃的?”

“自己打的粮食?!”老头儿冷冷一笑,“才三口人的土地,今年收下八垛麦子,还不够吃到圣诞节。”

“那你们怎么办呢?”

“凑合过呗!把一个孩子打发出去做工,又向您府上借了一些钱。可是,不到大斋节这些钱便花光了,税还欠着。”

“要交多少税款?”

“我这户每季交十七卢布。主啊,这日子我自己也不知咋对付!”

“能去你屋里看看吗?”聂赫留朵夫说罢踩着牲口粪往院子深处走。这些棕黄色的粪肥刚用叉子翻开,发着浓浓的味儿。

“当然可以,请吧。”老头儿也不管脚丫子里迸着粪水,抢在头里给聂赫留朵夫打开了农舍的门。

两个婆娘理正头巾,放下撩起的裙裾,带着好奇和害怕的神情目送这位衣冠整洁、袖口上缀着金扣子的老爷进屋。

让过两个被从门里轰出来的穿粗布衬衫的小妞儿,聂赫留朵夫脱下帽子猫腰进了过道,随后又走进又脏又窄的房间。房间里放了两台织布机,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发出的酸臭味儿,有个老年妇女撩起袖子,露出晒黑的瘦胳膊,正站在炉台旁边。

“瞧,东家到咱家做客来了。”老头儿说。

“那敢情好,快请进。”老妇人放下袖口亲切地招呼。

“想瞧瞧你们日子过得怎样?”聂赫留朵夫说。

“日子过得怎样一眼就能明白。这小屋就快坍塌,没准要压死谁呢,可咱老头说这小屋挺好,我们就这样守着这家,”利索的老妇人说话时神经质地晃动着脑袋,“这就该做饭了,该给干活人填饱肚子了。”

“你们午饭吃什么呀?”

“午饭吃什么?咱家饭食不赖:第一道是面包加克瓦斯,第二道是克瓦斯加面包。”老妇人龇着蛀掉一半的牙齿说。

“不,不开玩笑,让我瞧瞧今儿吃什么?”

“吃什么?”老头儿笑了,“咱家的饭食很简单。老婆子,你就让东家瞧瞧。”

老妇人摇摇头。

“想瞧瞧庄稼人的饭食?我看呀,老爷您倒是喜欢寻根问底,啥都想知道。我说了:面包加克瓦斯。还有便是菜汤,用娘们昨儿挖来的羊角芹做的。就是这么个菜汤,除了这,还有土豆泥。”

“再没有别的了?”

“能有什么呢?土豆泥上浇点儿牛奶罢了。”老妇人瞅着门过道笑答。

门大开着,过道里挤满人,有男孩,有女孩,有抱着吃奶婴儿的娘们,他们都在看这位考察庄稼人伙食的古怪人。老妇人分明对能跟老爷周旋感到得意。

“是呀,老爷,咱庄户人日子过得很艰难,没啥好说的。”老头儿在一旁应和。“瞧你们钻到哪来了!”他冲着站在过道里的人发喊。

“好,再见吧!”聂赫留朵夫不知怎地觉得羞惭。

“多谢来看望我们。”老头说。

过道里的人挤往两旁,空出一条路来让他过去。聂赫留朵夫出了院子,便顺上坡路走去。他后面跟出来两个光脚板的孩子,一个大些,穿件脏得变了颜色的白衬衫,另一个穿窄小的褪色粉红衫。聂赫留朵夫回头瞅了他俩一眼。

“你现在去哪呀?”穿白衬衫的问。

“去看玛特廖娜·哈林娜,”他答,“你们认得她吗?”

不知为什么穿粉红衫的小男孩笑了起来。大些的那个认真的问道:

“哪一个玛特廖娜?岁数大的吗?”

“是,岁数大的。”

“哦——哦,”他答道,“她住村头上,让我们送你去。走,小费佳,咱们送送他。”

“那马呢?”

“由它,没关系。”

小费佳同意了,于是三人一块儿往村头走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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