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老者难以入眠，他眼前如同走马灯一样，一直晃动着跳入他眼帘中的情景。他当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可是，当他定下心神再看时，才发觉了那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并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舛误。他也宁可是自己看走了眼，然而，事与愿违，不肯相信的事实终归是实情。
他坐起来，眼前又出现了娇憨的小雨和春雨，还有憨厚的雪遇，他们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几个孩子已经是与他骨血相融的亲人，他不能容忍他们受到丝毫的伤害。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他思前想后，终于打定了主意。这才倒头睡下。刚刚合上眼，却又被陡然地惊醒。他光着脚下了地，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贴着门缝，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夜深时分，万籁俱寂。只有感觉到了冬天气息的秋虫们在浅吟低唱，追忆着夏日的火热，倾诉着它们的不舍。除此之外，就是不是掠过的山风，吹得房顶上的稻草在一阵阵地瑟瑟做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他才迷糊了一阵，又被厅里的声响惊醒。那是伍氏在扫地。她怕吵醒了家里的人，动作很轻，移动桌椅时，她没有拖着挪动，而是把桌椅搬起来，再轻轻地放下。
扫完了地，伍氏轻轻地开了厅堂的门，到厨房去操持早饭去了。一会儿，雪遇也起了身，在院里练拳术。老者听见他在跟伍氏说话，两个人言来语去，很是亲热。老者听着，又开始怀疑昨天晚上自己是看走了眼。摇摇头，再细想想，他暗自对自己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未雨绸缪总不会有差池。
吃过早饭，雪遇要去万古镇送绣品。老者乐呵呵地说：“雪遇，今天天气晴好，我也想去走走。”
春雨和小雨听见了，一边一个抱住了老者的腿：“爷爷，我们也要去，我们也要跟你一起去。”
“好好，好，爷爷带你们去。”老者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伍氏：“我们都去，你呢，也一同去吧，来了好几年了，你整天在家里刺绣，连门都没有出过，实在是委屈你了。今天，一起出去走走吧？”
伍氏笑着摇头：“我还是不去吧，都走了，没人看家了。”
“这个家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就是开着大门，窃贼们怕是也不感兴趣。还是一起走吧？”
小雨和春雨放开了爷爷的腿，又一起来拉伍氏：“伍婆婆，走吧，跟我们一起去吧，万古镇可好玩了。”
伍氏十分为难，抚着小雨和春雨的头，慈爱地说：“婆婆要在家里给你们把午饭做好，要不然，你们回来了吃什么？”
春雨说：“婆婆，万古镇上有饭馆，我们可以去饭馆里吃饭，饭馆里的饭菜可香了，您都没有吃过。”
伍氏笑着说：“婆婆只喜欢自家的饭菜，外面的再好吃，也比不上自家做的。你们乖乖儿地跟着爷爷去吧，记着我给你们讲过的，出了门，不要张张狂狂大呼小叫的，要稳重，有个女孩儿的样子。”
老者拉过了小雨和春雨：“伍婆婆实在不愿意去，那就算了吧，让她留在家里看家好了，我们走吧。”
几个人出了院门，伍氏站在厅堂门口喊道：“雪遇，雪遇——”
雪遇跑了回去：“伍婆婆，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雪遇啊，你多接点活计回来，越多越好。万古镇的那个大户陈家，家里不是有好几个姨太太嘛，她们都喜欢我绣的花，你叫陈家下人帮着你把每个姨太太都问到，有多少活，你都接回来。”
“婆婆，您每天都绣，够累的，歇几天再说吧。”
“手上的活计，怎么会累呢！记住啊，一点要多接些活儿回来。眼看冬天要来了，多挣些钱，省得你和爷爷大冷天也要上山去挖草药。”
“好吧，婆婆，我听您的。”
“快去吧，爷爷他们等着你哩。”
“那婆婆我走啦。”
“去吧，去吧。”
雪遇跑着追上了爷爷他们。爷爷问了一句：“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婆婆叫我多接些活计回来，她说，冬天快要来了，要多攒点钱，省得我们还要上山去挖药。”
老者回头看了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的那座草屋。吁了一口气，摆了摆脑袋，似乎是要把心里的烦忧都排遣出来。牵着小雨和春雨，回头又走。一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只顾闷着头走路，似乎藏了一腔心事，难以启齿。
雪遇紧追几步，问道：“爷爷，您怎么了？”
老者低头看看雪遇：“你说什么？”
“我说爷爷您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您好像很不高兴似的。”
老者挤出一个笑脸来：“我怎么不高兴了，我高兴着哩！雪遇，看这头上的天，看那边的山，天高，山也高，看那边林子，又红又黄又绿，比画出来的还美，还中看，我们老老小小就是走在这幅山水画里，陶然乐然熏熏然，像是喝了一壶美酒，美到了心里头，有啥不高兴的！”
雪遇这才释然了：“爷爷，您高兴，我就高兴。您一直不说话，闷着头走路，我还以为你有啥不高兴的事情哩。”
“没有没有，爷爷高兴着呢。”
春雨看见路边菜地里有一只粉蝶在飞，挣脱了老者的手，指着粉蝶对小雨说：“姐姐，你看，那里有一只蝴蝶，我们去抓它！”
两个小姑娘跑着去了，左扑右追，一会儿功夫，她们跑回来了，春雨小心地把粉蝶捧在手心里，给老者看：“爷爷，爷爷，您看我们抓着蝴蝶了。”
老者把粉蝶拿过来：“傻孩子，这不是蝴蝶，是粉蝶，现在这个样儿还看得，其实嘛，丑得很！”
春雨不相信老者的话：“爷爷，您好生看看嘛，它的翅膀白白的，上面还有小黑花点点，明明好看，怎么就丑得很了？”
“它呀，变成这个样儿之前就是一只肉滚滚的菜青虫。吃菜叶子，把菜叶子咬得大窟窿小眼的，不是只好虫子。”
小雨问道：“爷爷，我们帮着婆婆摘白菜，上面真的有好多的窟窿眼儿，婆婆说是虫咬的，原来就是它呀？”
“对，就是它。”
春雨说：“原来它这么坏，爷爷，您把它给我，我踩死它。”
“算啦——，”老者看着粉蝶。粉蝶大概是飞不动了，有气无力地扇动着翅膀：“好歹它也是一条命啊。它也可怜，这么冷的天，它的同伙都去了该去的地方，只有它，还在秋风中苦苦挣扎，给它一条活路吧，左右它也挨不过几天了。”
说完，他一扬手，把粉蝶送了出去。粉蝶慢慢地扇着翅膀，忽高忽低地在菜地上盘旋了一阵，渐渐地飞远了。
那一天，雪遇总觉得爷爷有些儿不对劲。神色一直显得冷峻，几乎见不到笑容，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虽然爷爷说他没有不高兴，但是，分明跟平时的他大不一样。究竟是为了什么，雪遇想不出来。
到了镇上，小雨和春雨唧唧喳喳，拉着他问东问西，爷爷神情淡淡的，有时候问非所答。雪遇越发觉得：爷爷心里担着一份心事，而且是很沉重的心事，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记得临出门时，爷爷看上去还很高兴，再三地要请伍婆婆跟他们一起来。可是，他回去跟伍婆婆说了几句话，再见到爷爷时，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了。
雪遇把绣品送到了陈家。陈家的几个太太都出来了，就在外院里，打开绣品来看，几位夫人赞不绝口，当时就叫自己的丫鬟抱出来一匹匹红绸绿缎，叫雪遇记下她们要的花样，拿回去请伍氏绣花。
雪遇讨来纸笔，几位夫人争抢着要先记她的。这时，老者走过来，对几位夫人拱拱手：“几位夫人，对不起了，我有几句话要说。”
几位夫人诧异地看着老者：“要说什么话呀？我们会给你们银子的，绝不会赖账。这又不是一回两回的了，哪一次都没有不给钱吧！”
老者陪着笑脸说：“几位夫人，我不是哪个意思。”
“哪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家里那位婆婆，向来患有眼疾，不能用眼过度。这几天，因为赶工，眼疾又犯了，畏光，眼泪水不停地流。我的意思是，先让她休憩几天，等眼睛好了，再接你们的绣活就是了。”
陈家大太太说：“不打紧的，你们先拿回去，把我们要的花样也记下来，等她眼睛好了，再绣也不迟，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不会催她的。”
雪遇看看老者，低声说：“爷爷，要不然我们先把这些绸缎拿回家吧，先放着，慢慢地绣。婆婆也说了，要多接些活计。”
老者用眼色制止了雪遇。他说：“几位夫人，你们也知道，我们贫家寒户，家中逼仄不说，且肮脏不堪，满屋灰尘。这些绸缎都价值昂贵，万一不小心弄得肮脏了，我们小户人家实在是赔不起。请几位夫人体谅一二，等伍婆婆眼睛好了，我们再来取回去也不迟，你们说可好？”
几位夫人怏怏地叫丫鬟把绸缎抱走了。老者带着雪遇离开了陈家的院落。雪遇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拒收陈家几位夫人的绸缎，他怕回去不好跟伍婆婆交代，拖拉着脚步，走在爷爷身后。
“雪遇——”，老者停住脚步，问道：“你不高兴了？”
“没有，爷爷。”
“雪遇，为什么不让你拿那些绸缎回去，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你一句也不要问，这件事情，爷爷自有主张。”
“哦——，我知道了。”
“走吧，我们去找小雨和春雨。”
“她们在哪儿，爷爷？”
“在集市上一个卖衣裳鞋袜的老太太那里。这回可能饿坏了，雪遇，我们找个好饭馆，吃饭去。”
“爷爷，我们不回去吃午饭吗，伍婆婆说她在家里做饭的。”
“不回去了。”爷爷只说了三个字，走进了集市，找到了小雨和春雨，找了一家饭馆，一老三小饱餐了一顿。
吃过了午饭，老者还是没有回近山村的意思，带着几个孩子在万古镇转来转去，进了孔庙，逛了戏台。后来，又带着他们去河边。坐在河岸上，看河中大船小窗往来穿梭，船只靠上码头，船工们上货下货，直到红日西坠。然后，去一家面馆里去吃了面，算作是一餐晚饭。
从面馆里出来，老者熟门熟路地去了草药铺。秦老板一见，赶快迎了出来：“老哥哥，好久不见了！”
“是啊，”老者一脚踏进了铺子，拱手道：“今天来，一来是拜访你，二来，想给你找一个小小的麻烦。”
“好说好说。”
老者拉过雪遇和小雨、春雨：“老弟，这几个孩子今天夜里要在你这个铺子里借宿一夜，不知可否？”
“行啊，别说一晚上，住个十天半月的，都成！我家里也没有个一男半女的，我跟老婆子还巴不得有几个娃娃天天在耳朵边上聒噪。”
老者拱手道：“谢过老弟了！”他对雪遇说：“雪遇，你带着小雨春雨，今天晚上就宿在秦爷爷这里。”
“爷爷——”
“雪遇，爷爷今晚有事，家里今晚也有事，你们高低也不能回去。”
春雨撅着嘴说：“爷爷，我们不在这里住。我们要跟你一起回去回去，伍婆婆还在家里等着我们的。”
老者瞪了春雨一眼，跟他相处了十几年，雪遇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有过这么严厉的眼神，只听爷爷厉声说道：“春雨，听话，说不能回去，就不能回去！”
雪遇赶快抱住了委屈得快要哭出声来的春雨：“春雨，听爷爷的话，等爷爷办完了事情，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老者说：“雪遇，明天一早，我会来接你们，如果我没有来，你就自己回近山村，看看家里的情况，再做道理。”
“是，爷爷。”
“这以后，有可能诸事就要靠你自己作决断了。”老者又拉过春雨和小雨：“你们要听哥哥的话，你们三个人，今后要互相依靠，互相扶持。日后你们长大了，要是还离不得雪遇哥哥，你们就——就永远在一起吧。记住爷爷的话没有？”
小雨和春雨一起点头：“记住了，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