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雨总感觉到手脚麻木，像是被人用绳索绑缚起来了一样，不能自由地活动。她以为是在阴湿的地方待得久了，风湿入侵了肌肤和筋骨，引起了风痹症候。她并没有多加注意，给自己配了两付祛除风湿的草药，煎了服下，效果却不明显，麻木的感觉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只得置之于不顾，每天依然忙着打理草药铺，诊治上门求医的病家，还要伺候瘫在床上的秦爷爷和秦婆婆。那种感觉严重的时候，她就坐下来歇一阵，等到感觉轻一些了，她就继续忙忙里忙外。
为秦爷爷和秦婆婆熬好了稀粥，小雨先喂秦婆婆。她把秦婆婆扶着坐起来，把被子和枕头塞在秦婆婆身后，让她坐稳，然后，一勺一勺地把稀粥喂给她吃。喂着喂着，一阵麻木感像是一道闪电，由脚下而起，飞快地传到了指尖上，十个指尖一刹那变得不像是长在她身上的了，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先是调羹掉到了地上，然后，碗也掉了，摔成了两半，半碗稀粥撒得满地都是。
秦爷爷问道：“小雨，你怎么了？”
“没什么，秦爷爷，怪我不小心。”
秦婆婆还没有吃饱，见稀粥倒了一地，“呜呜噜噜”地嚷嚷起来，意思是责怪小雨没有用，连一个碗都端不稳，碗打了，稀粥撒了，可不可惜？！她有用能动的那只手使劲地怕打自己的肚皮，瞪着眼睛告诉小雨：你把饭撒了，我还没有吃饱！
“老婆婆，你不要喊叫行不行？”秦爷爷拄着拐杖下了床：“小雨，你烫着没有？赶快去洗洗手去。”
“没有，爷爷，你躺下吧，我把地上收拾了，再去盛饭来喂婆婆。等她吃饱了，再喂给你吃。你要等一阵了，都怪我没有用。”
“唉，小雨，你去盛饭，我来扫地就是了。”
小雨赶快扶住了秦爷爷：“爷爷，你快躺下，才刚好一些，你要多多将息，要是再摔一跤，可就麻烦了。”
秦爷爷拗不过小雨，只好由她扶着，睡到了床上：“好好，我躺下，你慢慢地，不要急，我也还不饿。”
出了房门，那种麻木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的双腿几乎不能迈步。依着墙壁站了一阵，麻木感才有所减退。小雨拿扫帚，进屋去把地上的碎碗片都扫了。然后，到厨房盛了一碗米粥，端着去喂秦婆婆。刚走到秦婆婆床前，又感觉手脚麻木，一失手，碗又掉到地上，虽然没有碎，但是，米粥却全都倒在了地上。
秦婆婆真生气了，拍打着床板，嘴里含混不清地吼起来，好像是在责怪小雨故意把碗打碎，想要饿死她。小雨呆立在秦婆婆床前，百口莫辩，忍不住潸然泪下：“婆婆，你不要生气，我再去给你盛饭去。”
转身出了内室，秦爷爷默默地跟了出来：“小雨，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雨揩干了泪水：“我没有病，爷爷。”
“那你是怎么了，是累着了？”
“不累呀，爷爷，就是有时候——手脚不听使唤。”
“来，小雨，让我看看。”
秦爷爷看了小雨的双手，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又给小雨把了脉，同样也没有异样的脉象。秦爷爷说：“小雨，我看你还是累着了。”
“爷爷，我一点也不累，每天还是像以前一样，干一样多的事情。可是，以前从来也没有感觉疲累，现在，也不应该感到累才是。”
秦爷爷强睁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地看着小雨。小雨面色枯黄，一双手骨节暴起，十分粗粝，身上的衣裙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他心中凄然，禁不住老泪纵横：“小雨呀，你吃苦了！”
小雨急忙劝慰秦爷爷：“爷爷，你不要难过，我哪里吃了什么苦了，我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得苦！”
“都是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拖累你了！”
“爷爷，你再不要如此说，服侍你们，我心甘情愿。也是我应该做的，当年是你和婆婆收留了我和春雨，我才有了安身之所。”她伸手扶住了秦爷爷：“爷爷，你快些进去睡下，我这就去盛饭，再进去喂婆婆。这一回，我一定小心加小心，保证不会把碗再掉到地上了。”
“唉——，我们活着，就是你最大的拖累呀！小雨，等我好起来了，我就去问问陈家，这门亲事他们还做不做。”
“爷爷——”
“好好，我不说了。”
进了厨房，小雨使劲地揉了一阵两手，又捶打着双腿，麻木的感觉有了减轻，她盛了饭，小心翼翼地端到秦婆婆床前，这次还好，总算是一勺一勺地喂进了秦婆婆的肚子里。秦婆婆吃饱了，就嘻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拍拍自己肚子，告诉小雨：我吃饱了，小雨，我不骂你了。
小雨也笑，拿起布巾，替秦婆婆擦了嘴，又扶着她睡下：“婆婆，你先睡一会，等我喂完了爷爷，就烧水给你们烫脚。你以前给我说过，晚上烫烫脚，就好比是吃一付补药，我一直记着的。”
喂了秦爷爷，小雨自己吃了剩下的一点米粥，米粥已经冰冷，小雨也懒得烧火热一热，就那么冷冰冰地吃了下去。收拾了锅灶碗盏，小雨烧了一大锅水，试了水温，不冷不热，用盆装了，端到两位老人家床前，给他们洗了脸，烫了脚，安排他们舒舒服服地睡下，吹灭了灯，带上房门出来。一阵麻木感又不请自来，小雨踉踉跄跄地走到厨房，一把抱住了柱子，才没有瘫倒在地上。过了好久，手脚才恢复过来。她走到灶前坐下，又恨又急地捶打自己的双腿，又把两只手绞在一起：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不要这样，我要是因此而倒下了，谁来照顾秦爷爷和秦婆婆，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跟我作对了，让我好好地伺候两位老人家，等着我的爷爷和雪遇哥哥回来！
夜深了，邻家的狗儿在声声吠叫，小雨没有一丝睡意，她打开药铺的门，站在门口，仰望着头上的星空，月亮又大又圆，一颗颗星星隐进了月亮的光晕中，显得稀稀落落，寂寂寥寥。爷爷的面容率先出现在星空之上，接着，就是雪遇哥哥了。他们从空中俯瞰下来，爷爷在微微戏笑，雪遇哥哥也在微微地笑，耳边，似乎听见他们在起身呼唤：小雨，小雨——！爷爷在问：小雨，想我了吧？雪遇哥哥只是笑，背着爷爷，把手上的一样东西悄悄地把给小雨看。小雨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她给雪遇哥哥绣的香囊，小雨清楚地记得，上面绣了并蒂莲，绣了一对鸳鸯。香囊时时陪伴在雪遇哥哥身边，她希望自己也变成一只香囊，时刻与爷爷和雪遇哥哥为伴。
一颗流星突地地星空中亮起，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从空中一闪而过，飞向了凤凰山的方向，在即将落地的那一刻，发出了灼灼的光亮，一时间，把夜空照得雪亮。小雨的眼睛跟着流星，飞到了立在天边的凤凰山。凤凰山的狮子峰，狮子峰上的羊肠盘，是她一生中最珍惜的时间，一家人在一起，过得其乐融融。爷爷说，那时她和春雨还没有断奶，他抱着她和春雨，每天去找虎娘吃奶。她已经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了，都是后来爷爷告诉她的。上了羊肠盘盘顶，虎娘一听到爷爷的呼叫，立刻从藏身的地方跑出来，后面跟着她的两只小虎。虎娘一声不响，怕吓着了她和妹妹春雨，一现身出来，就睡在地上，爷爷就把她和春雨放到虎娘的肚子那里。她和春雨一口噙住了虎娘的**，“咕唧咕唧”地使劲吮吸。两只小虎也趁机挤过来，跟她们挤在一起，吃母亲的奶水。虎娘不时侧过头来，慈爱地看着她们。伸出舌头，舔了她和春雨，又去舔自己的两只小虎。爷爷就坐在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吃饱了，爷爷过来，抱起她和春雨下山，而虎娘带着她的两只小虎，又隐进了山林深处。
想着想着，眼泪不听话地涌出了眼眶。小雨任它涌流，看着月亮星辰，在心里悄悄地呼唤：爷爷——，雪遇哥哥——，你们在哪里，有地方遮风避雨吗，有粮食果腹吗？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早些回来吧，我好像得了一种怪病，吃药没有用处，而且越来越严重，你们如果不回来，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们了！
眼前又看到了妹妹春雨，她也没有一点消息。自从那天她赌气跑出去找雪遇哥哥，就再也没有回来。小雨一直挂念着她，据说她就在河对岸的千竹苑里。不过，万古镇的老人们都说，他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对岸就是一遍茂密的竹林，年年竹生笋，笋生竹，竹林茂密得不透风雨，人走进去都困难，哪里来的什么千竹苑！连秦爷爷都说，他从前采药去钻过几回竹林，那里头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房舍。说那里有千竹苑的人，一定是记错了地方，或者是白日做梦。
月亮偏西了，小雨慢慢地站起来，关上门，睡觉去了。经过爷爷和婆婆的房间时，她侧耳听了听，里面除了爷爷的鼾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小雨放了心，进了自己的睡房，没有点灯，摸着黑上了床，又想了一阵爷爷、雪遇哥哥和春雨，才入了梦乡。
三星还没有隐去，小雨就起了身。先烧开了一锅水，把米下了锅，再去扫了药铺里的药渣草叶，抹干净了药柜和桌椅。锅里的米粥煮好了，用瓦盆盛出来，刷了锅，小雨又烧了一锅热水，这是给秦爷爷和秦婆婆洗漱用的。用瓦盆装了热水，小雨捧到了秦婆婆床前：“婆婆，起来洗脸了。”
秦婆婆头朝里睡着，没有理会小雨。小雨以为她还没有醒，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婆婆，起来了，我给你洗脸。”
秦婆婆不动，也不说话。小雨只得把瓦盆放下，轻轻地摇摇秦婆婆的肩膀：“婆婆。起来了。”
秦爷爷下了床：“这老婆子，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死，凑到她耳朵边上叫，都叫不醒她，小雨，我来叫她。”
秦爷爷叫了几声，秦婆婆还是不动。秦爷爷扳着她的肩膀，把她翻过来躺平：“老婆婆，起来了，小雨叫了你好一阵了，你理也不理，今天怎么就这么好睡？先起来，洗了脸，吃了饭，你再使劲地睡，睡到天黑，也没有人打搅你。”
小雨拧干了布巾，准备给秦婆婆擦脸。仔细一看，秦婆婆面色死灰，嘴巴半张，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涎水，她心里一惊：“爷爷，你看婆婆！”
秦爷爷也看出来秦婆婆有些不对劲，伸手在她的鼻子下试了试。他的泪水顿时就下来了：“小雨啊，你的婆婆她走了！”
“婆婆——，婆婆——！”
小雨扑在秦婆婆身上，大放悲声。秦爷爷也忍不住伤心落泪。他擦了眼泪，对小雨说道：“小雨，不要哭了，你也尽了孝了，老婆婆走得也算利落，没有吃苦受罪，好好地发送了她，也就对得起她了。”
“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这样好啊，说明她无牵无挂。走得安心！也是有了你这个好孙女，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虽然卧床多年，一点罪也没有受，小雨啊，老婆婆就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念你的好啊！”
安埋了婆婆。一天，秦爷爷拄了拐杖要出门去。小雨问他：“爷爷，你要去哪里？”
“我，我出去随便走走。”
“爷爷，等把这几个病家送走了，我陪你一起走。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我已经好得多了，不会出事情的，你忙你的，我自己走走，一袋烟的功夫也就回来了。”
“不行，爷爷，你一个人出去，摔了怎么办？等我一会儿，我一定要陪着你出去。”
秦爷爷无奈，只得坐下。小雨给几个病家抓了药，把他们送出门。然后，锅里搀扶秦爷爷：“爷爷，好了，我们走吧。”
秦爷爷却不动了：“小雨，还是改天吧？”
“为什么呀，爷爷，今天天气不错，还是出去走走吧。”
“小雨——”
小雨看出秦爷爷心里有事，搬来一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爷爷，你是想瞒着我，一个人出去吗？”
秦爷爷点点头：“我——我想去一趟陈家，把你的事情定下来。”
“爷爷——”
“小雨啊，你婆婆走了，我要是像她一样，什么话都没有留下，也一甩手就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怎么办？不把你安置好了，我死了，也合不上眼睛。你一个姑娘家，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好开口，我虽不算是你的亲爷爷，你的事情，我也绝不能看着不管。”
“爷爷，你不要替我担心，我的终身大事么——我爷爷已经替我定下了。”
“哦，是谁呀，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小雨绯红了两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语声轻柔得像是一阵清风：“就是——就是雪遇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