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五章 “方天”

一边是征战许久精疲力竭的杂牌军,另外一边则是养精蓄锐携一场大胜而来的荆吴精锐,这样的实力差距,绝非是靠着血勇与决心便能弥补的。

阿布红着双眼,他也知道自己这种硬憾的行为会给己方带来多大的损失。

可若是不如此,他根本无法截住这支来去如风的骑兵,那象征着诸葛宛陵安全的王宫便会直接暴露在铁蹄之下。

“放!”新老将领齐声地大喝,在弦上颤抖着的箭再度升空,宛若黑夜里的灰鸦蜂拥向敌阵。

嗤嗤嗤地响起穿刺声,青州鬼骑的中军有一阵骚乱,不少骑兵因为箭上的力量落马。

但更多的青州鬼骑仍旧沉默着,他们手握着兵器,整装坐在战马上,让自己坚硬的牛皮甲胄抵挡住这次箭雨的伤害,等待着他们冲锋时刻的到来。

三轮冲锋,阿布这一边的步兵已经阵亡近六百人,而青州鬼骑的损失还不到步军的一半,并且他们气势如虹,还在不断地向前进发!

“不能退!就算是用命也得给我顶上去!看着我的背影!若我先后退,那就拿刀斩了我!”

阿布目光向前,穿过混乱的战阵,看见了一名正在步军战阵中奋力搏杀的太学堂学子,他叫钟鸣。

阿布还记得这个钟鸣在太学堂里是个十分腼腆的人,有一次他说他之所以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钟鸣,是想要将来有一日也能过上钟鸣鼎食日子,他将来的孩子不必像是当年的他一样在街头讨饭。

那时候他还被很多人嘲笑,世家子弟说他是不自量力,寒门子弟说他是唯利是图,有辱斯文。

可这一次他喊得那么响,就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即便身上已经中了三刀,鲜血四溢,却依旧踩着同僚的尸体向上攀爬,向着前方的青州鬼骑砍出一刀。

但很快,他的身影被淹没了,像是洪水里的一只蚂蚁,只是一息之间就消失了身影。

除了他,还有许多人,很多认识的人。

阿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到掌心,一股湿滑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缓缓流淌,滴落在被风雨淋湿的石板地上。

“将军,这样耗,孩子们撑不住的。”单明手中扛着一杆荆吴大旗在风雨之中坚挺如枪,但微微摇曳的一角却让人感觉到他的心绪。

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往常从未看得起那些年轻新军,甚至轻蔑地称呼这些年轻人乳臭未干,但今夜他亲眼所见这场惨烈的战斗,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如何英勇奋战。

可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痛心,在前方征战的,不论是那些立志报国的年轻人,又或者是那些太学堂多年修学的学子们,他们都是荆吴的未来。

他们的生命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沉重。

“我知道。”阿布回答,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知道的。”

可他依旧没有下令变阵,而是就此看着孙青不断地突入,就好像一把刚锥,不断地向前,刺入整个中军。

若说战术,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战术了,但偏偏身处其中的人又是那般壮烈,仿佛宁愿化作薪柴,为其添加一把火焰。

有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阿布也觉得呼吸困难,因此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但青州鬼骑仍在前行,甚至,因为他们破开了最为顽固的一层抵抗之后,前进的步伐变得越发顺利,所向披靡。

孙青却微微皱起眉头,望向了远处黑暗之中阿布高大的身影。

“是故意的?”

不错,青州鬼骑正在撕开步军的防线逐步向前,但两侧的步军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向着中间挤压而来。

更有甚者,从另外巷子绕过来的步军,已经逐渐出现在街头巷尾。

包围。

这场景,让他回想起那一次在荆吴城墙下举办的军演,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近三年。

阿布用的正是上一次的战术,只是可以感觉到的是,他的战术远比上一次纯熟,就连孙青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甚至还以为阿布正试图抵挡他的攻势。

“看来这两年,你的确长进了不少。”短暂的惊讶之后,孙青不但没有慌乱,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击败胆小鬼祟的老鼠,本就不是他所想要的,而如今遇上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他心里又怎么能不感到快意?

“随我向前!”孙青张口,浑厚的气息吐出有若实质,一声长啸更是震慑三军。

依旧还是当年一样的战法,依旧是如出一辙的锋矢阵,但这一次他带领的是荆吴最为精锐的青州鬼骑。

他想要的是以这种方式,再一次向着人们,向父亲证明年轻一代中,无人能抵挡他的锋芒。

阿布并不意外。

因为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荆吴年轻一辈中,孙青是最有资格骄傲的那个人,并非因为他的家世,更因为他远超旁人的天赋与难以想象的刻苦。

对,刻苦。

这是太学堂寒门子弟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都以为孙青之所以如此强大,是因为他的出身以及他从小就有无数丹药帮助打稳根基。

但阿布却亲眼见过孙青在那间独立的练功房里,从早到晚,一直磨练自己的体魄直到双拳血肉模糊的却依旧忍痛缠上布带的样子。

也是从那开始,阿布甚至开始有些佩服这个人,佩服他的骄傲,更佩服他为了维持骄傲而做出的牺牲。

若非今日是在战场上,两人或许可以有一场深入的谈话,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言语都不如刀剑来得直接了。

阿布自认自己也从来不是服输的人,从他的骨子里同样蕴含着骄傲,就像是流淌的火焰,只需要一个时机,就可以如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变阵!”阿布猛地一夹马腹,在单明还未来得及拦截之时已经向前冲了出去。

步军变阵!从被迫地抵御,转而从两侧挤压!

而阿布纵马向前,一杆大戟在潮湿的地面上拖出一道深邃的水痕。

王对王。

上一次他是被迫与孙青对决,这一次他却是主动寻求和孙青一决生死的机会。

敌强我弱,避实而捣虚。若不能避,则置之死地而后生!

阿布回忆着高长恭这句话,突然用一种他往日敦实完全相反的豪放大笑,高大的身影在马背上越来越快,就好像要生生撞开这片雨夜!

“方天”大戟如同大山倾倒。

对于这把得自项楚的大戟,阿布视若生命,因此在上面也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而这一击,几乎可以说是他威力最大的一手,名为山崩式,靠着大戟可怕的重量与他浑厚的气血,威力之大足以把面前的一切都给压扁。

但孙青没有避让,甚至他都没有做出招架,而是悍然出枪!

尽管出枪慢了一拍,但后发而先至,直指阿布的左胸!

眨眼之间,所有人就看见阿布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好在阿布很快就又重新直立起来,挥舞大戟的动作大开大合犹如战神一般,看上去不像是受了伤,举着大旗不能挪动的单明才松了一口气。

但只有场中战斗的阿布知道自己在那短暂的瞬间已经和死神擦肩而过,冷汗随着冷雨缓缓地流淌而下。

如果不是最后孙青选择了收手,最大的可能是孙青重伤而他当场死去。

至于为何如此,他也很清楚,在孙青眼里,自己还不值得他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是这种轻视,反倒是让阿布分外恼火与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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