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活不长

通过那扇红色的铁门,独自坐在黑暗屋内的段枫,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妳弥弥的脚步声,正在忽远忽近地来去着。

常年黑暗的生活,让段枫练就了一双非常敏锐的耳朵。所以即便妳弥弥走路的动静很轻很轻,段枫还是能够清楚地捕捉到妳弥弥的每一次顿足。

段枫注意到,妳弥弥的脚步甚至一度还在自己的家门口徘徊着停留了一两分钟,不知道妳弥弥是不是有想要敲段枫家的门的打算。

不过最后,妳弥弥的脚步声还是朝着远离段枫家的方向而去。

一般情况下,妳弥弥总是早出晚归的。根据段枫对妳弥弥生活规律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她总是在凌晨四五点钟离开家,然后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晚自习结束以后,才会回到家来。

很多时候,妳弥弥的脚步声都像是早升晚落的太阳一样,能给段枫提供一些有关时间的信息。

因为在没有听到对面的开门声之前,先是听到了妳弥弥的脚步声,所以如果段枫没有猜错的话,妳弥弥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眼下应该是傍晚时分。

说来也是惭愧,段枫和妳弥弥虽然当了十七年的对门邻居。而且在这十七年里,他们都不曾离开过现在居住的老房子,但是他们两个确确实实已经足足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段枫和妳弥弥两家居住的具体地址是“岚风苑二十二幢东单元第十九楼”。一幢总高十九层的建筑,他们两家住的是顶层。

一梯两户的户型,两家隔着一条公摊的走廊,门对着门。段枫家的门牌号是一九零一,妳弥弥家的门牌号是一九零二。

正常情况下来说,一楼的房子和顶楼的房子相对其他楼层的房子,房价上要低很多。

都说一楼太潮湿,而且来往行人都会经过一楼,太吵。居住在顶楼出行太不方便,而且弄不好还有房顶漏水的危险。

但是一楼和顶楼也有各自的好处,比如一楼自带个小院子,而且出行绝对比其他楼层要方便多了。

非常适合家里有老人和小孩的家庭居住。顶楼送阁楼,而且非常安静,相比其他楼层来说私密性要更好一点。

作为年轻人的段枫,就非常喜欢居住在顶楼。他很庆幸自己的母亲给自己留下了这栋房产。

七岁那年,自从妳弥弥的父母“私奔”以后,不想去孤儿院生活的她,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十九层上面的两间阁楼是并排建立的,一间属于段枫,一间属于妳弥弥。

阁楼前面还有一大片空地,一天傍晚时分,妳弥弥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很多肥沃的土壤,将其铺在了阁楼前面的水泥地上,然后小大人一样利用这些厚厚的土壤像模像样地种起了蔬菜。

由于阁楼和十九层的房间是分开独立存在的,段枫家的阁楼和妳弥弥家的阁楼平时都处于空置状态,甚至连门窗都没有安装。

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妳弥弥便自作主张地在两间阁楼里种起了各式各样的盆栽绿植。

这些年也正是靠着这些盆栽绿植和妳弥弥亲手种下,细心打理的的蔬菜,妳弥弥才得以温饱的。

每天为了抢到一块免费的摊位来卖菜卖花,妳弥弥基本上都是在凌晨四点左右,天还没亮就起床了。

在不需要上学的日子里,妳弥弥一般都会忙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家。当天采摘的蔬菜一般一上午就能卖完,但是盆栽和绿植的话,一般要熬到下午才能卖完。

因为被妳弥弥用来种花的阁楼,和阁楼前被她用来种菜的那片公摊面积,都有段枫的一份。

所以在一开始,当妳弥弥有利用那些空地和空置的阁楼来种花和种菜的打算的时候,是想和段枫商量来着。

可是妳弥弥试图连续敲了一星期段枫家的门,人家段枫愣是没有给她开门。

无奈之下,妳弥弥只好站在门外隔空对段枫喊话,争取他的同意。然而段枫的态度却是从始至终一贯的沉默,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没有办法,妳弥弥只好当他是默认了。

尽管段枫没有对妳弥弥占用他家的地盘种菜种花的事情提出过任何的不满,但是妳弥弥到底也不是一个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

每个星期日的时候,妳弥弥都会坚持把自己这一周来卖菜卖花挣的所有钱的三分之一,通过段枫家的门缝里塞给段枫。

关于种菜和种花占用的土地和阁楼,段枫和妳弥弥两人各出了一半。但是从种花种菜,到采摘,再到每天起大早拿到集市上去卖,这些力气活可都是妳弥弥一个人在干。

所以她自认为自己拿三分之二的钱,段枫拿三分之一的钱,是一件相对公平的分配方式。

段枫从抽屉里拿出一打皱巴巴的零散钞票,里面有五块的,有十块的,最大的面值是五十的,最小的是一元的硬币。

这是十年来,妳弥弥坚持给段枫的有偿用地的报酬。十年过去了,这些零散的钞票和硬币已经不知不觉塞满了一整个抽屉。

段枫随便抓起一把钞票,顿觉内心非常的无力。现在的段枫实在是饥饿难耐,眼前的钞票怎么看都不如一个馒头来得实在。

可是已经十年没有走出过自己居住的那幢楼,已经十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的段枫,也已经不知道一张五十面值的钞票,究竟能不能买到东西了。

听着自家门口,妳弥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段枫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打开门,好好地看一看和自己当了十几年邻居的妳弥弥。

如果打开门以后事情进展地还算顺利的话,也许他们见面的时候可以互相打个招呼,重新正式地认识一下。

又或者,段枫可以用自己抽屉里的那些钱,在妳弥弥家换一些吃的东西回来。

那些钱原本就是妳弥弥给他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只不过段枫并不讨厌,甚至是有点喜欢妳弥弥每次为了把钱从门缝塞进段枫的家里,而走到他家门前的时候尽可能靠近他的那种感觉。

所以,就像段枫当初默认了妳弥弥用他家的地盘种菜种花拿去集市上卖一样,段枫再一次默认了妳弥弥的有偿用地的举动。

那些钱本就是属于妳弥弥的,也许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想打开门的想法已经在段枫的心里蠢蠢欲动了,可是最终,段枫还是没有越过心中的那道坎。于是有那么几秒钟的延误,段枫错过了打开门的最佳时间。

对于妳弥弥,段枫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怨恨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也许从他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

可是不管有什么恩怨,终究有一天要做个了断。正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就像段枫的身体一样,以前的他身体虽然也不是很健壮,但是却非常能熬夜。

以前为了通宵打游戏,段枫七天七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情。每当段枫在他的黑白电视机上,看到有毛头小子吹嘘自己为了打游戏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而且第四天照样特有精神的时候,段枫都会特别的鄙视。

三天三夜不睡觉而已,就被很中二的小伙伴们声情并茂地竖着大拇指狂赞“妖孽”,如果他们知道有段枫这号人物在,估计要佩服的五体投地直接趴在地上狂呼“皇上在上,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吧?

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些对段枫而言,已经是前尘往事了。自从段枫踏入十七岁生日那一天,他的身体就很明显地每况愈下。

不仅不能七天七夜不睡觉还特有精神了,而且现在的他还比正常人需要的正常睡眠多的多。正常人正常情况下一天睡八个小时足以,现在的段枫只要一闭眼不睡够三天三夜是醒不过来的。

即便睡够三天三夜以后好不容易苏醒了过来,也只能维持大约两个小时的清醒状态,然后立马又会被无边无际的困意席卷。

不知道是自己身体的机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亦或者是段枫大限已至的缘故。

总之,嗜睡的毛病,给段枫的感觉就是,自己这一次似乎真的活不长了。

段枫是一个从一出生开始就被断定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在一岁之内就会夭折的人。

后来,还在襁褓中的段枫离开医院以后,阴差阳错地被妳弥弥的妈妈暂时照看了起来。

说来妳弥弥和段枫也是非常的有缘分,他们两个是同一天出生的。当时妳弥弥的妈妈刚生完妳弥弥没几天,奶水很足,同时喂养妳弥弥和段枫两个婴儿完全没有问题。

当时,妳弥弥的妈妈除了是一个母亲之外,她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身份——预言师。

在一百多年前,预言师在米国是一个非常崇高和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只不过后来发生了诸多变故,预言师这个职业走向了穷途,现在的预言师已然成为了过街老鼠一样的存在。

妳弥弥的妈妈是一个预言师,但是迫于社会环境压力,她从来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她预言师的身份。

权威的医生虽然在段枫一出生的时候,就提前给他下达了死亡通知书。郑重其事地说他得了非常严重非常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在一岁之前随时有可能夭折,最多也活不过一岁。

可是自打妳弥弥的妈妈看到段枫的第一眼,她就断定:虽然段枫命不好,活不长,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活到十八岁。

十八岁是段枫的一个坎,能迈过去的话,就能继续活下去。迈不过去的话,他的生命就会在他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画下句点。

无论妳弥弥妈妈预言的是否准确,段枫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在他刚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提前宣判了他死刑的医生的话,是大错特错的。

事实证明,段枫不仅没有在一岁之前夭折,在一岁之后也没有死掉。

时间一晃一晃的,如今段枫孤家寡人一个,已经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里生活里十七个年头。

不过从段枫近一段时间的身体状况看来,也许妳弥弥妈妈的预言是对的,也许段枫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年仅十七岁的段枫,按理说美好绚烂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眼下,段枫的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陌路。

无时不在的疲惫,就像是苍白无力的雪花一样,满天飞舞着最后悉数落在了段枫的皮肤上,然后又经由段枫的皮肤渗透进血液里。

妳弥弥的妈妈对段枫有哺育之恩,按理说段枫应该对她感激涕零,也应该对妳弥弥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感。

然而当妳弥弥的妈妈把段枫养到五岁大的时候,却以同时抚养段枫和妳弥弥两个孩子,压力太大无力承担为由,就那么堂而皇之把段枫给抛弃了。

在生性淡漠的段枫,刚刚要对妳弥弥一家人心生依恋的时候,他却因为妳弥弥的缘故被惨遭抛弃。于是,一直隐没在段枫的心中还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意,就那样硬生生被扭曲成了恨。

有那么一段时间,段枫整夜整夜地打游戏,他把自己对妳弥弥一家人的恨意全部发泄到了游戏的世界里。

原来,人生真的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么?

听到对面妳弥弥家的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段枫那颗原本就不太健康的心脏不由得下沉了一下。

在妳弥弥家的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段枫刚好打开了自家的门。可是妳弥弥那个时候也刚好转身背对着段枫,所以没有看到段枫的这一举动。

段枫徒劳地对着妳弥弥家的门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每年的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都是段枫妈妈的忌日。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八月二十四日,段枫妈妈当年死去的日子。

自从七岁那年,听到风声的段枫趁着天还没完全亮,偷偷溜出去寻找妳弥弥“私奔”的父母行踪的路上,顺便到自己妈妈的坟前祭拜了一次之后。

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时间再也没有走出过自己居住的那幢楼的段枫,就再也没有去自己妈妈的坟前祭拜过。

今年段枫妈妈的忌日,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段枫,打算无论如何都要去祭拜一下。如果这次不去的话,段枫担心以后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了。

虽然段枫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对她既没有丝毫的印象,当然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是毕竟是她十月怀胎把段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说去就去,段枫返回屋里拿了一个黑色的鸭舌帽带在头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燕不归公墓”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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