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约莫过去一柱香功夫,起身返回。回程途中,小子忽问道:“汪伯果真觉得那班人所存票举之念仅叶公之望尔?”汪伯仍目视前方,踱步而答道:“心中所想尽可明言,看吾二人能有几分相合。”小子迟疑片刻,乃言道:“所谓票举实为分权,分权则因之保利。己无力执全权,又恐权执于人而危及己。故使权破碎,以不全之权而全己之安全。那班人鼓吹票举,实为此心。”汪伯仍是目视不移,缓言道:“票举之制非远西独有,神州古已有之。然千年旧制早已将其排斥,十分之权,二三掌于帝,五六掌于官,一二掌于绅,小民几无权掌之。新朝新立,废帝灭绅,故十分之权皆掌于官。官挟十分之权而复生大欲,那人见此方才掀起波涛,引小民夺得几分,据此以做抗争。如今神州八分之权掌于官,商与绅各得一,小民因之惶恐者,多有支持票举。止是其亦多不明其中微妙,票之权源于票人,官商绅各有控人之法,而小民却无有之,故票虽执于小民,票之权却掌于他人。当初那人虽掀起滔天巨浪,神州大小官吏散一时之权,伏一时之身,待其亡去,未过几时便重夺所失之权,此便是官控人之故。”汪伯停顿片刻,复又言道:“官为秩序,乃文明之象。本为益民,民为何厌之,反之?无它,益民又害民尔。倘益大于害,尚可忍之。倘害甚大于益,必反之。历朝历代,莫过如此。因民有反官之力,且独有之,故官防民甚于内外之贼,史书所载各种扼腕之恨事多源于此。”小子此时却插话,言道:“汪伯所言,于神州之官未免太过托大。如今商、绅各有其权,绅尚难觅强外援故暂且不提,商挟洋自重却颇令官家忌惮。想神州大商于峰顶聚会,又于湖畔聚学,一水一土岂非江山之望?现下又自创甚么制物节,分明吐露手掌乾坤之念。止待洋势重整,怕是便要夺权了哩。”汪伯颇有不屑,言道:“官若不自乱,则其有益民最大之能,施其能则掌权之最大源,商凭何与其相争?官本掌十分之权,与商、绅各散一分实乃使其作隔离之用。旦凡内外有官家不愿直面之事,便唤商、绅对之。商、绅各挟一分之权,亦可做诓骗、恫吓、诱惑诸般举动,官家再从旁策应,所对之人自是左右为难。说来世无十全之制,新朝之制虽非尽善,然广引天下教训,却也非凡俗之流可比。昔年远西较神州先进,故习其权之三分。然又未照搬其制,因己从宜而于三分之上更设一大权统摄之。内外崇三分者据此颇多微词,然此大权方是点睛之笔,为何?因权执于人之手,人皆有私,故权亦有之。既有私,必有争。权分三立,则三权相争。三权如三关,晸通三关方可行。然三权得晸之利害必有厚薄,利厚害薄者必推之,利薄害厚者必阻之,如此则晸令难通难行。故应于三权之上更立一权总摄之,妥协三权以作通关之钥。此钥之能辐射八荒,非圣人不能独掌,故退而求次,聚贤能共掌之。贤者通义,能者通利。义利皆通,人心安定。制中既明规米坚、圣国二制之弊,又暗藏二制之利。官家旦有七分心力好生经营,神州易进难退,百姓得利而随之,天下又有何力能撼之?”小子却不住摇首,言道:“汪伯所言自是十分道理。止是依言行而观,恐今日官家之人多自认其权,或源于身智,或源自祖血。其视小民者,或为仇寇,或为刍狗。唯心中所想而行,却近火不知灾,临水不晓厄。世人皆活于圈内,止见圈内之景,不晓圈外之物。邦国人众,可视为多圈互咬。倘是升斗小民囚于圈内,多不过闲言妄语几番。若执柄之人亦自囚于内,依其意而行国事,或令各圈分离以致邦国解体,或使各圈挤压以致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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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汪伯犹自踱步不语,忽而笑言道:“汝命中无半点官贵之气,如何总想这些权制之事?小船摇小桨,莫教虚火烧昏头。”小子嘿嘿一笑,答道:“有则无欲,无方有念。貌丑则贪美,财贫则好奢,位卑则求显。哎,说来吾三样全占,惭愧,惭愧。”汪伯此时方得开怀,笑言道:“如此才算闲聊,先前那般甚是无趣,统统扔掉。”二人收拾心情,一路说笑而归。

逗留数日,诸事已了,此倘出行亦告尾声。春离秋归,小子回思过往数月,所见所闻皆可算不虚一行。又过两日,二人整装出陇。因心无牵挂,便一路闲走,待踏足楚境已入深秋。深秋登山别有滋味,二人商定先往太岳峰一游,尽兴之后再归乡里。几日后即到山脚,小子仰望青山甚觉意醉。这太岳峰乃玄门圣山,虽尊崇不及龙虎峰,然因山门传授武艺,故其名望于民间犹胜龙虎一筹。天下玄门大小各派多于神州灵山修庙筑观,伫高山而远混浊,近日月而引清炁。窥星辰变化,体五行流转。抱一守中,吐浊纳清。待凡躯重铸而天人相通,自得羽化登仙而寿比天齐,踏长生大道。这太岳峰便存门派数支,岁古者可溯千年。昔年全甲派因屡辅外族之晸,累积夏伪之功而得犒赏。假夷虏之威收拾众派,俨然自成玄门之尊。玄门以夏为根,根既被折,自是无力与蛮夷禽兽为敌。为求存止得伏于全甲脚下,改谱换历认其为宗,今日太岳山门多尊全甲半是此因。

恼人之事,暂且不提。话说玄门之内多藏堪舆能士,故修士所隐山川皆是形胜之地。凡存世之物不论大小皆有其形,形胜者顺势,形败者逆流。如河中之石,方棱者冲击千里,圆润者缓沉床底。因山大而人小,故人随山形。山形胜则人气旺,山形败则人气衰。世间清浊各半,天地又广大万里,寻得怀清之处颇为不易。旦觅一所而身处其中,虽无立时长生之功,年月累积却有消灾延寿之效。然得失总相伴,趋一吉必近一凶,避一凶又远一吉。仙修所得与凡务所失孰轻孰重,怕是无人掂量得清楚。人为生灵,草木亦焉。木需土固、水养、火暖、金塑方成碧衣,地披碧衣则聚养生灵。清修之人未脱凡胎,自是难离青绿,玄门各处福地皆是草木繁茂之所。又上清而下浊,故择福地首觅灵山。倘寻之不得,退而取游柔之地。游则浊气不积,柔则清气不乱。太岳青蓑裹身,棉绒齐颈,上上灵秀。庙观多建于腰顶,人物循斜道上下,环围道往来。但凡天气晴好,香客游人络绎不绝。因山间门派众多,汪伯与小子二人自山脚起顺路上进,遇着庙观便入内游玩一番。待天色近昏,下山打尖住宿。次日上山,一路快行至前日折回之处,再漫步游览。如此折腾好几日,堪堪游览大略。古人曾语身在山中不识山,几日游玩亦难窥见太岳全貌。人踏足可接地气,却难免目及窄限。人凌空则目视广阔,却不免少感轻重。虽不得窥探全貌,然上清之气及远近之景仍能悦眼乐心。太岳之围号称七十二峰、三十六岩及二十四涧,其余石、台、洞之类无计。小子心思此说法应存强凑夸大之意,然其值细观之景着实不少。举凡人爱之景,不脱齐、奇二字。人多之处多齐,人少之地多奇。高山深涧,肉身难探。自然雕琢,出尘脱俗。五行生制,百相留影。天地造化皆微观于一山之中。小子夜坐客店窗前,复赏心中百景,腕抖指游,不禁写下一篇来:

归故乡兮登灵山,赏秀外兮体慧中。

仰漆目兮望青云,展双袖兮迎寂风。

踏千阶兮升碧空,眺遥远兮辨明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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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南岩兮寻真武,深玄洞兮探黄龙。

龟驮四碑犹镇兮玉虚残。

坝拦丹水已覆兮净乐返。

群峰互伴兮朝金乌,万株联立兮栖百鸟。

猿啼远闻兮划心湖,叶唰近听兮梳迷思。

沐秀发浴健躯兮,身得以滋。

除念垢洗欲尘兮,心得以润。

香烟蜃境迷眼兮,踏云上青天。

蘸乐幻音惑耳兮,游宫戏众仙。

定魂魄守中天兮,天目避暗寐。

浮身形踏七星兮,斗牛照兵精。

天兮,地兮,同成一山。

阴兮,阳兮,共赋一禀。

吾之微身附于山,可感天地之宏乎?可明阴阳之妙乎?

小之不成兮求于大,内之不成兮求于外。

大道繁兮存三千,执于一丹腹中炼,叹兮,叹兮。

次日一早,汪伯领小子直上金顶。这太岳之巅有一太和庙,乃日月朝所建,朱栏金漆,每日早晚逢日斜照,稍远观之,金光灿然,故人称金顶。乡中之时曾有闻,言太岳金顶不可许愿,许之有灾。那时止作一趣闻笑谈,未曾深思。然果立于太和门前,心中却顿生一丝念想。待入庙瞻仰,念想渐得悟透。想那日月朝尊道崇玄,开国不久便建此庙,其后数代扩之,渐有大宫之状。且因其形格颜色似于燕都紫城,时人戏言乃天上紫殿,与地上紫城遥相映之。玄而言之,太和香火犹似一朝之运。二百余年之后,神州晸昏灾频,更逢破军乱邦,关外异族趁乱取国。那异族权贵眼中,太和这般气运之相自是难容。止是夏民敬道者众多,异族兵锋虽锐,人源却少。想是防夏民生变,故存庙以抚之。然心头之刺不拔,终难安生。便造出许愿致灾之流言,借以恐吓人心,衰败太和香火。愿者,乃心欲。人之欲,乃己身五行之生合克刑。清气之处,五行分明,乃天人五行感应之佳地。身感天应,心明天意。故此金顶处,逢云清天净之时,便是发愿大好之地。想来人欲偿愿,当先明人欲为何。欲本乃天地间一道,尽可直面之。止是天地大道,阴阳极返而过犹不及,故之于人欲宜疏堵二手,化敌两备。犹如江河洪水,虽垒坝拦之,亦须分闸缓泄。可笑那敞顶教义,禁这禁那,好似堆高挡水愈高愈险。今见那敞顶教众,虽面善辞悲,却目漏色邪。口言禁忌荤腥,却将豆食做成鱼肉滋味。如此虚伪,比之全甲更胜一筹。昔年传言敞顶老祖割肉饲鹰,一众徒子徒孙据此将那老祖大肆吹捧,好似天下慈悲皆源出其祖一般。传言真假暂且不辨,单论敞顶教众供奉此言之举,便足见此教之劣。那鹰为强恶,鸽为弱善,救鸽当搏鹰,扶善应锄恶。鹰得肉而饱食,则强者愈强,恶者愈盛,弱善者虽得一时苟活,日后却愈加凶险。且己身之肉源于它灵之命,割肉饲鹰实乃输它命以壮强恶,此为施小善而行大恶也。可笑常有自命不凡者,引据此典以显清高。小子每见此样之人,恨不能掌其几嘴,鞭其几腿。更可恨有神州之人,自家百说尚未精研之,却将西来废义奉作圭臬,粗学堪习而后故弄玄虚以自抬身价,偏又有人收买其价,真个是万般无奈。二人各自上香,又一同细赏云上紫观。小子虽是懒人,却甚喜行走于太和之内外,有气沉意虚之妙感。汪伯负手踱步,四处闲看,见着字画之处多伫足鉴赏。止是下山费时,金顶之上停留不得太久,日渐西落便返归客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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