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父子之节

“那后来白狐师傅父子又怎么样了?”

“那时候的肖兄弟可就倒霉了。当时的他真是情场战场皆失意。”

安得生虽同情肖觅,却又不知为何发笑,可能是发自内心的苦笑,尔后又觉得不对,强忍了下来,说道:“恋人嫁给了别人不说,就连引以为傲的武功家世也被剥夺了。”

僧人知淡叹道:“一瞬间成为了人人厌弃的阶下囚。那可真是极其讽刺的画面。同样的武人出征,归来的时候,却成为了一列凯旋得志的队伍拖拽着的一个蓬头垢面的逃兵罪囚。当时,肖兄弟被治下了临阵脱逃的逃兵之罪,凭空得了额角的两行刻字金印,按下了郡牢,日夜备受煎熬。”

安得生不识得何为刻字金印,问道:“什么是两行刻字金印?”

僧人知淡解释道:“就是古代墨刑的演变,在他的额角刺上了两行字,以备注他的身份,行刑之时,好验明正身。”

安得生奇道:“奇怪了,我怎么不见白狐师傅的脸上有什么字来着?”

僧人知淡道:“那是他的额角留着一截垂发,刻意遮住了那两行刻字金印。那是他一生的伤疤,那个伤疤承载了他毕生不能承受之重,他死也不愿意面对那个伤疤,生怕那个伤疤引来平生最为刻骨铭心的苦痛。那个伤疤像是一道可以开启过往悲哀的门,又像是一个浓缩了他终生悲情的印记。”

“一个伤疤,在常人看来,可能是不显眼的,但是在白狐师傅那里确实是不能承受的,这可能就唤作人生的不能承受之轻吧!”安得生说道:“那他额角的两行刻字金印刻着的是什么内容呢?”

僧人知淡回道:“这我没有见过,他是打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多半是言明此人的罪名和身份罢了。”

安得生悲道:“可怜,白狐师傅出身武人世家,最看重的是战场上的名节,武人以马革裹尸、身死疆场为荣,奈何却被摁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而且这样的罪名竟然要以刻字金印的方式刻在他的脸上,留存终身,如此残忍,这是对他毕生的折磨。”

僧人知淡补充道:“其实那两行刻字金印已经刻到了他的心里。或者是说那两行刻字金印会生根,在他的身体里面生根,一直延伸,直到扎根在他的心中,扎根在他的记忆深处,然后狠狠地繁衍,狠狠地丛生,直到密布在他的全部意识中,折磨他的一生。”

听到僧人知淡这般说,安得生想到了僧人知淡还是俗人罗可雀时的遭遇,他心想僧人知淡之所以会有这般说辞,正是因为他也有类似的经历,这是他对白狐师傅悲惨过往的感同身受。

安得生感慨道:“这是对他的家族,也是对他个人最大的侮辱,像是雷霆般劈碎了他的武人操守。当轴者不辨是非曲直,只顾着谋求着自己的狗苟蝇营,举郡官员若是寒蝉噤声,上下百姓无人为之喊冤。”

“将军可以百战死,壮士可以十年归,但肖兄弟却要为朝野郡局而寒心,为上下郡官而寒心,为郡府的肉食者而寒心,为他为之付出一切的郡中百姓而寒心。天地不仁!”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人性凉薄,食尽鸟投林,每逢大难各自飞。听闻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知淡师傅又何必嗟叹!那后来是什么样的造化,教白狐师傅得救了?”

“肖兄弟得救的经过曲折,若说是得救,却是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取的。一命换一命,须得一至亲之人的性命才能换得他的性命。然而最后到底是没有换成,反而还搭上了一条性命。解铃还须系铃人。肖兄弟入狱的惨剧是贺拔隆导演出来的,后来他的得救也是因了贺拔家的人。”

安得生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知淡师傅,你在念叨什么呢?我听得一头雾水。”

僧人知淡解释道:“方才说了,肖兄弟的父亲,郡将肖恭在同郡外坚族交战中被折冲川的决水冲走,不知所踪。贺拔隆也借着这个事情,给肖恭扣上了个临阵脱逃的罪帽子。倒霉的肖兄弟因为挂在了枯树枝上,没被决水冲出多远,所以被贺拔隆擒获下狱,也被扣了个临阵脱逃的帽子。贺拔隆为了坐实肖恭的罪名,为了摘下他的眼中钉肖恭,他设下了一条计。”

“那是什么计策?”

“安兄弟,你想。如何让肖恭肯承认他是临阵脱逃的怂将?”

安得生摇了摇脑袋,表示根本就没有办法。他听僧人知淡那般说,认定肖恭必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又极其重视武人名节,那里肯承认没有的事情。

“自首呀!如果肖恭肯到郡府自首,那不就说明肖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如何叫肖恭自首?”安得生问道,“他是活生生的人,别人怎么控制得了他?”

“你想想肖恭最在乎的人是谁?”

安得生回道:“那肯定是他的亲子,与之同上战场患难的父子兵,白狐师傅。”

“这就对了,只要抓住了肖恭的这个软肋,即便一路上是刀山火海,他也定会跋山涉水到郡府自首的。而且,只要抓住肖兄弟不放,那叫肖恭说什么肖恭就会说什么。他们父子情深,相比起武人名节,肖兄弟对于他的父亲肖恭而言是重要一万倍的。不,不止是一万倍,那不是用数字可以衡量的,只能说是比天还高,比海更深。”

安得生气恼道:“那这贺拔隆好生可恶,好生可恼,竟然玩弄别人家最为看重的感情,先是拿武人的情操玩弄,后是拿父子的亲情玩弄。”

僧人知淡劝道:“安兄弟且别急着烦恼,毕竟我现在说的仅仅是我道听途说的,虽然我更愿意相信肖兄弟,但是你要记住,没有亲身经历的事情,我们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更没有资格评论,就算是亲生经历的事情,也保不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要知道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我想说的是,凡是一定要有自己的理性判断,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要因为别人说什么就相信了。在听完别人说的话之后,切记要冷静分析,然后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考证。没有调查的事情,我们是无权置喙的,我们只是拿这些谈资说说罢了。”

安得生颔首,说道:“你说的是这个理儿。虽然我也心向白狐师傅,可毕竟真相不明,确实是不应去指责任何人,更何况每个人的立场不同,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谁知道到底是谁是谁非。说来,世间上,能明确是非的东西很少。能让人明辨是非的东西,只有是非这两个字本身而已;能让人明辨黑白的事物,只有黑白这两种颜色本身而已。其它的事物又哪有真实的是非黑白可言。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眼神是没问题的,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眼睛不会被世道给迷惑了。”

僧人知淡听闻安得生如此说,觉得投中了自己的肠胃,赞赏道:“安兄弟,大巧似拙,其实悟性实高。此即是我佛门所言,一切有为法,如露亦如电。所谓花非花,雾非雾。凡事不可直中取,或需曲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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