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天地不仁

安得生道:“可白狐师傅的父亲是这样想的吗?人也只有遇到了难以承受的困苦,懊悔至极了,才有可能回心转意,才有可能转性的。”

僧人知淡道:“之前的肖恭就不是这样想的。他在战场上厮杀,向来是直来直往的,哪管他什么权力诡争。他自认定了那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心想郡中官员之间的争议不过是为了折冲郡的长治久安,对外来的威胁和侵略定然能够团结一心。他自以为,自己的一腔忠心可昭日月、天地可鉴,而他所在的环境更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既然有了一身正气,自然能够百毒不侵。”

安得生道:“白狐师傅的父亲这般想,确是个纯粹的人。”

僧人知淡道:“其实,这些不过是迷信,不过是试图安慰自己的自欺欺人罢了。天地是死物,哪里懂得这些,哪里知道那些。人所在的环境依然是如丛林万兽,为权为财为名相争,能够保护好自己才是真本事。到了他被陷害,儿子肖觅入狱的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他也终于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功成身退、明哲保身,不要反对贺拔隆的争权夺利、利欲熏心,自己好好守护自己的家族,管他贺拔隆何如颠覆折冲郡,如何洪水滔天。可是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他要去向贺拔隆自首,他要去换自己的儿子肖觅一命,他必须用自己的命将儿子肖觅从郡狱中救出来。那时候,多事之秋,情形慌乱,一切再也不允许他慢慢分析思辨了。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免得夜长梦多。”

安得生道:“所以白狐师傅的父亲肖恭前往折冲郡府找贺拔隆自首认罪了?也只有这样才能换得白狐师傅一命。”

僧人知淡摇了摇头,道:“事情哪里会那般简单,贺拔隆本就是个心机不纯的人,哪里真的可能信守诺言。”

安得生问道:“那白狐师傅又是怎么得救的?”

僧人知淡道:“当时,肖恭拄着林间捡拾来的枯枝,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地朝折冲郡城而去。肖恭毕竟是接地气的郡官要将,他是身先士卒的实干派,平日里并不是深居庙堂的人物,他常常出现在百姓的视野中,是为百姓做实事的人。他还没有进折冲郡城,仅仅是在郊野的路上,就有百姓认出了他。他本欲解释一番,却被沿途的百姓当成了背弃折冲郡的逃兵叛将。”

安得生问道:“难道百姓不记挂他平日的恩情?”

僧人知淡道:“人性凉薄,又容易失智,轻易为别人挑拨。他得到的不是鲜花和浆食,而是眼神中充满鄙夷和愤意的百姓扔来的石子和啐来的唾沫。看着这些平日里被他关心照顾、怀念在心的百姓如此对待他,肖恭并没有责怪,而是心碎。他万分遗憾,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平日以百姓安危为己任的他,最终得到的是百姓的唾弃。而一个终日汲汲于名利,争权夺利而不顾他人生死,只是口上念着关爱百姓的贺拔隆却得到了百姓的爱戴。”

安得生说道:“所以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

僧人知淡接着道:“肖恭看到的折冲郡百姓已经成为了乌合之众,可以轻易相信胜者的言语。贺拔隆是这场争端的胜利者。作为胜利者的贺拔隆,他可以篡改百姓的记忆,通过书籍、通过张榜、通过告示等等去改变他们的记忆,改变了一郡,乃至一个地区的大多数人的记忆。而他肖恭,甚至是折冲郡的上下百姓,不过是贺拔隆跃迁向上的垫脚石而已。”

安得生道:“不过还有你,知淡师傅,你能够提出同百姓看法不同的声音,说明这个世间还是有清醒的人在的。”

僧人知淡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傻,清醒的大有人在。正是因为清醒,担忧惹祸上身,所以才缄口不言。就像我,也只是敢将这些心里话告诉你而已,若是对别人,我是万万不敢的。我是娑罗寺的护寺僧人,说来吕家和贺拔家都算是我的衣食父母了。”

听僧人知淡这么说,安得生忽然感觉得到了莫大的信任,眼神中充满对僧人知淡的谢意。

僧人知淡继续述说道:“狼狈不堪的肖恭踉踉跄跄行到折冲郡城下,已经是受了一路的白眼和凌辱,身上、脸上满是行路百姓啐来的唾沫以及被石子砸出的伤口。他的衣服和脸上满是血迹。然而他已经麻木了,在极度的慌乱和哀伤中的他,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变化,他已经感觉不到肉体的痛楚了。因为精神上的痛楚掩盖了身上的一切痛觉,他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他只想早一刻被贺拔隆抓住。早一刻被抓住,肖觅就能早一刻被解救,那他也就能早一刻放下心来。这样一来,这件令人万分痛苦的事情,也就能早一刻结束。只要早一刻死亡,他便能少受一刻的苦难。”

安得生道:“死亡的人不会感受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是努力活着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必须要努力活着,我安得生钦佩努力活下去的人,尤其是在大艰难、大困苦的环境下,能够顽强活下去的人。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至暗时刻,人生都有低谷期,当你度过最低谷的时候,那日后的一切,再也不是低谷,而是迎来人生光明的时候。这或许就是知淡师傅你们佛家所说的涅槃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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