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刑场之别

安得生问道:“可白狐师傅身上的精钢锁链虽然解开了,但狱吏那么多,他被关在牢狱中多有时日了,想必也没有多少力气厮杀,如何逃得出去。”

僧人知淡回道:“要说年轻时的贺拔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物。她和肖兄弟互换了衣服,又给自己套上了那副废铁材质的锁链。她和肖兄弟假装在牢狱中大吵,吵嚷的声音惊到了狱吏。狱吏本以为二人是因为过往的恩怨情仇吵嚷,慢吞吞赶来察看。到时,却见贺拔芸掩面哭泣,又像是羞于见人,急匆匆低头奔走而去,又见肖兄弟蓬头散发不住颤抖,以为两人是情到深处,吵架吵翻了,也不在意。”

安得生道:“这么说,是白狐师傅穿着贺拔芸的衣物,装作掩面哭泣的贺拔芸逃离了县尉牢狱,而那个留在狱中的人并非是白狐师傅,而是贺拔芸。”

僧人知淡道:“所谓李代桃僵,偷天换日,说的正是这回事。待到后来,县尉狱吏发觉情况有异的时候,已然是来不及了,肖兄弟都已经跑到天边去了。”

安得生一面庆幸肖觅得救,一面又为当时的贺拔芸担忧,说道:“白狐师傅是得救了,可贺拔夫人会被惩处的!”

僧人知淡宽慰他道:“这事儿你不必担心。贺拔芸是贺拔隆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又是郡府公子的夫人,深得吕世赞的宠爱,郡中没人奈何得了她,贺拔隆又是满心疼爱,她自然是安然无恙的。你要可怜的是那些看管肖兄弟的狱吏。”

安得生叹道:“狱吏多半是人微言轻的草芥之徒,如何能有人为之分辨,注定是免不了遭殃了。”

僧人知淡悲道:“可怜了那些狱吏,虽说是贺拔芸的缘故,侥幸免了砍头的罪责,最终也是尽皆被发配充军了。”

安得生道:“好在是没有丢了性命。可这也不是白狐师傅的错。作为一个正常人,他肯定是要想尽办法逃离的。“

僧人知淡道:“他们双方都没有错,都是为了生存罢了。到底是因果循环,谁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和现下的哪些悲喜联系在一起。就像是肖恭一样,他没有想到,他到死了也不知道,肖兄弟之所以会得救是因为他的自首。如果贺拔隆没有因为肖恭的自首,为肖兄弟转移牢狱,那肖兄弟也难以得救了。而那些狱吏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同素不相识的肖兄弟捆在了一起,因为肖兄弟的出逃,改变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家庭的命运。”

听僧人知淡谈到肖恭,安得生忙问起肖恭的情况,道:”白狐师傅得救了,那他的父亲呢?后来怎么样了?会因为白狐师傅的出逃而受到折磨吗?”

僧人知淡回道:“那倒没有。”

安得生道:“那贺拔隆还是讲过往交情的。”

僧人知淡道:“此话怎讲。”

安得生回道:“至少贺拔隆没有折磨白狐师傅的父亲呀。”

僧人知淡解释道:“不是这么回事。是因为肖恭不日行将问斩,贺拔隆已经没有折磨他的必要了。”

“那贺拔隆就任由白狐师傅脱逃了?白狐师傅便只能无助地等待他父亲被问斩的消息了?”

“贺拔隆为人狠辣,哪里会放过肖兄弟,只是找不到他人而已。”僧人知淡面有戚色,道,“肖家同我俗家俱是武人出身,闲来多有宴请往来。我的父亲同肖兄弟的父亲也是交情深厚的,我们二家算得上是世交。对于肖家的坎坷我是感同身受的,肖兄弟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因为战争走上了不归路,同样都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中。差别不过是,我的父亲是死在了疆场上,而肖兄弟的父亲是死在了市口的刑场上,可怜他临死时依然受到折冲郡上下百姓的鄙夷唾弃。肖兄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别说去保别人了。若是他再次被擒,辜负的人就多了,不仅仅是他的父亲,还有贺拔芸和我。”

安得生问道:“那白狐师傅自己离开了折冲郡?”

僧人知淡回道:“你说他是那样的人吗?他哪里是如此容易料理的人物。肖兄弟逃脱出来之后,先是找到了我这里,请我为他安排一个隐秘安全的所在。”

僧人知淡说着,抬头望了一眼藏经阁,朝着安得生说道:“就是他现在和贺拔芸相会的地方。藏经阁包罗万象,珍藏着不少的宝书,里间多有机括密间。”

安得生道:“可藏经阁在娑罗寺内,娑罗寺又是折冲郡的郡寺,这般显眼的地方,就算是藏经阁再多机括密间也难藏得久了。”

“藏经阁只能藏得了一时,不能藏得了一世。虽然只有我和他接触,但难保不会有冷眼旁观、泄露了秘密的人。想要安全,只有离开折冲郡,离开贺拔隆的视线。”

“那白狐师傅是离开娑罗寺了?”

僧人知淡道:“我千请万请,他才离开的。不过让他离开折冲郡,可没有这么简单的。他是个倔脾气,非得看他的父亲一眼,说是要离开折冲郡,必须要跟他的父亲告别。他当然知道凭借他的实力,是不可能从郡狱中救出肖恭的。想要见他父亲一面唯有在刑场上了。那可是行刑的地方,要叫他默默望着,不动声色,怎么可能呢!”

安得生道:“亲眼见自己的父亲被人斩首,但凡是人,哪有能够忍住情绪,做到不发狂的。”

“就像你说的,我当年只能是一万个反对,但是他听不进去,我也劝不了他。”

“如果是在刑场上见他父亲,就成了他父亲同他告别了,这不是白狐师傅要先走一步,而是他的父亲要先走一步了。”

“确实是这样的。无奈,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我豁出了这条小命为他谋划。在刑场上,只要有分毫的不慎就会被人发现肖兄弟的存在。为了立功,多少人无所不用其极,告发者众,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会断送了肖兄弟的性命,一旦如此,也就断送了他父亲肖恭的一切心血了。我阻止不了他,只好陪他去了刑场。我必须保证肖兄弟在刑场上不会出现任何异样,或是说我已经做好了肖兄弟突生变故的准备,我谋划好了逃亡的路线。要是被发现了,我只能同他一起逃命,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安得生赞道:“知淡师傅是个灰袍下的热血僧人。”

僧人知淡继续说道:“在刑场上,肖兄弟目睹了他父亲被斩首的全程。他看到,从肖恭断去的脖颈间,赤红的血液源源不绝地淌出,从行刑台的缝隙中下渗,染红了那边土地。我本以为他会发狂,会流泪,会疯掉。可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次他竟然纹丝不动,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那一刻我真怀疑他是死人。幸而他没有发狂,那次的刑场会面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我和肖兄弟的小命都保住了。”

“白狐师傅是心死了吧?”

“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非常诧异。回到娑罗寺之后,我有问过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当时他的心中一团乱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面对父亲被斩首的时候,会有何种举动、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当时听了,冷汗直流,心想他竟然连自己在见到父亲被斩首的时候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反应都不知道。这么说来,在刑场的时候,我和他的小命其实都是悬在裤腰带上的。”

“那白狐师傅有告诉你,他为何会纹丝不动的?”

“他说了,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像是个冷血无情的鬼怪,一切是自然而然的,就是在他父亲被斩首的一刻,他突然感觉这个世界全部成空。过往的一切再也不是过往的一切。他说,弃他去者已无存,从他世界中消失的,不仅仅是他的父亲,还有他的精神、情绪和灵魂。”

“也就是说,他的神思伴随着他父亲的逝去而逝去了。”

僧人知淡总结道:“哀莫大于心死。极度的悲伤杀死了他的心。被斩首的不只是他的父亲,还有他的心,所以他才纹丝不动、无动于衷。我发现自从那次他面对自己的父亲被斩首的全程之后,他就不像以前的他了。在他的世界中,似乎没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事物了。好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流泪了。他不像是一个人了,而是像一个活泼的提线木偶。我觉得自从那件事情过后,他脸上的一切笑容都成了他的面具。再也没有任何让他在乎的事情,他没有了志向,也没有了为国为民的情怀,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白了,就是混吃等死。”

安得生道:“难怪他愿意成为寄命。寄命虽然有寄命馆这样的机构收留,但平时皆是在外执行任务,过的是流浪的生活,赚的是现做现用的钱。”安得生问道,“若是要从娑罗寺到刑场,须得进折冲郡城,你们进出折冲郡城是如何做到不被发现的。”

僧人知淡叹道:“为了肖兄弟的事情,我是煞费苦心的。虽然那时候距离肖兄弟脱逃已经有一定时间了,郡府中人也以为肖兄弟多半是离开折冲郡了,所以对进出城门的来往人员的盘查并不严厉。但是为了他能够平平安安进出折冲郡城,我还是亲自做了两次实验。我化妆成江湖游医和杂耍的卖艺人,都没有遇到什么严格的盘查。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最后还是要请她出山了。”

安得生问道:“请什么人出山?”

僧人知淡回道:“当然是肖兄弟的老情人啦!要想安全进出折冲城还得依靠贺拔芸。可别忘了,贺拔芸有到娑罗寺礼佛的习惯。她备有郡府的车架,也能方便来去。”

“那是要让白狐师傅躲在马车中?”

“当然不是,躲在马车里间,如此显眼,极其容易被人发现的。”

“那要躲在哪里?马车上面?”

“马车上面更是不行的。城楼上有驻守的士兵,远远的就能看到马车顶上有人。”

“那是要躲在哪里?莫非是躲在马肚子里?”

“安兄弟说笑了。最安全的莫过于躲在马车下边了。”

“马车下边怎么躲人?”

“马车下面装有暗阁,我让肖兄弟躲在贺拔芸的马车下面,扒着马车的车底,如此方能安全进出。一来无人会去盘查贺拔芸的车驾;二来就算是有人捣乱,轻易也不会想到人躲在马车下面。”

“多亏了有你这样的机智,白狐师傅也才能平安离开折冲郡。”

僧人知淡苦笑道:“我和肖兄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看肖兄弟,就像是看我自己,或说是同病相怜罢了。我帮助他的时候,就像是在帮助我自己一样。”

“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一段忧伤,概莫能外。”

“刑场事件之后,我便劝肖兄弟离开折冲郡。折冲郡中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去留恋了。纵然她对贺拔芸恋恋不舍,但那不是他可以留恋的人。他和贺拔芸说到底,不过是人生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他和她的缘分止于年少的时候,自从贺拔芸拒绝了他的爱意时,他们的人生就已经宣告永别了,他实在不应该再活在思念贺拔芸的世界中了……”

说到这里,僧人知淡不受控制地停顿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实和肖觅一样,活在思念别人的世界中。肖觅思念贺拔芸,他在思念远在南方、已为人妻的佳人月鹭。

他不禁苦笑,冷哼了几声,像是在嘲笑自己。

“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僧人知淡合掌,喊了句佛号,稳了稳自己的心神,继续道,“肖兄弟听从了我的建议,定下了离去的主意。之后便是他的流浪生涯了。自从那次别离过后,我和他的联系也就断了。我本以为我这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以为那次的别离是我和他的永别,没想到这次还能见到他。回过头想来,他一直被情所困,依旧在留恋着那个他不应该留恋的人。”

安得生听完了僧人知淡述说的有关肖觅的过去,又将自己同肖觅如何在天宝川结识的经历述说了一遍。

两人互剖了心肠,竟有了一丝相见恨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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