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谷中，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时节，拂面不寒的春风吹过，带来醉人的山花青草的芬芳，耳边不时响起林间禽鸟的啁啾，少年一路走，一路贪婪地欣赏着这些以前看上去极平常，甚至有些不起眼的景致。
师徒二人不疾不徐的走着，踩在在绿草如茵的山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闲聊。
“师父，您闯荡江湖这么多年，难道就没经历过生死吗？给我讲讲呗！”陆不言嘴里叼着一根草棍，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或许自己沉寂了这么久，这一次的经历又如此的刻骨铭心，让他心有所悟。
余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屑道：“有什么可讲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少年停住了脚步，盯着余良那有些躲闪的眼神，笑道：“从您的眼神里我能看出，您是个有故事的人，越是那些经历过大风大浪，出生入死的人，有些事才会看得开，也会看淡，而不会像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浅薄之辈，您说是么？”
远处林中有几只打闹嬉戏的猴子，不时传出几声高亢明亮的吼吼声。
余良默然，心中虽有万语千言，却不能对外人道也，哪怕他是自己心爱的弟子，有些事也只能深深埋进心底，在午夜无人时分，独自一个人饮下一杯烈酒，慢慢咀嚼那些往事，他抬眼望向天际边一片淡淡的浮云。
……
三十二年前，南海之滨有个叫红石坡的小镇。
在镇西有一家酒铺，酒铺外的墙根下倚靠着一个落魄的年轻人，高高举起酒葫芦，将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有些意犹未尽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捡起一段烧焦的木炭，在青石板地上字迹潦草的写下几行字：
本人欲往边关御敌，奈何囊中羞涩，不能成行，有哪位高义之士，能资助一二，定不相忘，日后定有厚报！
往来不息的路人看过之后，皆投以鄙夷的目光，然后走掉了。
有人认得他，他是镇子里有名的一个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混子，每日里无所事事，就靠这种卖惨的把戏招摇撞骗，混几文钱买酒喝。
一日，一个卖豆腐的姑娘在他面前驻足，然后，将自己的钱袋子给了那个混子。
旁边有好心的路人见了，劝道：“姑娘，你赚钱也不容易，千万不要被这小子骗了，他这种人就是个混子，不值得你可怜！”
姑娘莞尔一笑，“能编出这般瞎话骗人的，谅他也坏不到哪去。”
第二日，卖豆腐的姑娘依旧给他钱，第三日，也是如此，一连十天半个月，回回都是这样，饶是那年轻人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一日，那年轻人问道：“敢问姑娘，你为何每次都给我钱呢，难道就不怕我骗你么？”
姑娘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怕的！我想到边境的路途遥远，路上所需路费定然不菲，而我每日赚的也不多，只好每日给你一些，还望你不要嫌弃太少。”
“……”
年轻人默默的接过姑娘手中的钱袋，转身走了。
第二天，当卖豆腐的姑娘再来小酒馆外，给他送钱的时候，却没有见到那个穷困潦倒的年轻人，只有他写的那几行杂乱潦草的字还在。
一场风雨过后，那字迹亦如那年轻人般，被冲刷的干干净净，而镇子里的人依旧每日忙碌。
……
三年后，一位衣衫褴褛、瘸腿的汉子走到卖豆腐姑娘的摊子前，自怀中摸出一只钱袋递到她手里，姑娘认出，那袋子正是以前自己用过的钱袋，而现在，那上面却血迹斑斑。
那汉子道：“他让我告诉你，他已到了边关，谢谢你！”
姑娘接过瘸腿汉子的钱袋，入手即感到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竟盛着满满一袋的金子，还有一支披垂的花叶捧出弯曲的细枝，中间枝顶立着一只珠光宝气的小鸟，嘴里衔着一个下坠明晃晃的夜明珠，其余枝条的顶端或结花朵，或结花蕾，而花瓣下边也坠金叶的金步摇。
……
二十五年前，北境军营。
一脸髭须的古塔尔是吉尔特部落的一员悍将，此时，他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巡视着营防，一队装备精良的亲卫骑兵紧随其后。
当队伍经过一道壕沟时，古塔尔突然仰身跌倒在马背上，胯下坐骑一惊，昂首人立，嘶鸣一声，突然奋蹄狂奔了起来，古塔尔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亲卫骑兵被这一突发变故弄得不知所措，跟着那马追了出去。
……
十七年前，青冈斯山。
时值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一队人马缓慢地跋涉在青冈斯布满积雪与冰凌的山道上。
寒风肆虐，卷起一团团的雪雾，拍打在人和牲畜身上，使人目不能视，在队伍的中段，是四五辆富丽堂皇的牦牛车。
在其中一辆宽敞温暖的车厢内，布波松丹汗王左手拿着装饰精美的小刀，右手端着一杯美酒，正在酣然畅饮，突然，他的嘴角一歪，酒杯滚落在铺着雪白狐皮的地毯上，杯中的酒倾撒在地毯上，一片洇红如慢慢绽放的波罗花。
……
九年前，京都阳邑，程府。
当先一座门楼，四下楼阁亭台，假山真水，松墙竹径，庭院森森，好一处大宅。
在一间房内，武国京兆尹程石庵今日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刚娶了一房小妾进门，此刻正在床上播云布雨，一树梨花压海棠，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只听“喵”的一声猫叫，一只猫从虚掩的窗中跳出，桌上的酒壶掉到了地上，里面的酒撒了出来，流了一地，程石庵则毫无声息地瘫软在娇躯上。
……
陆不言看了一眼师父，见他若有所思，一脸的追忆之色，不便打扰。
少年悠悠吟道：
“朝镜惜蹉跎。
一年年、来日无多。
无情六合乾坤里，
颠の鸾の倒の凤，撑霆裂月，
直被消磨。”
“噫！小子，挺有才呀，你作的？”余良听后，心有戚戚。
“我借的，送你了！”
余良道：“噫，你好不要脸！”
“嘿嘿，彼此彼此……”
“可惜呀！”余良忽然叹息道。
“什么可惜？”
“可惜无酒！”
少年猛地一拍额头，心说，也是，没酒勾着，怎能一吐心扉呢，大意了。
……
虚谷，茅屋。
“少爷！？”
花四娘与水仙站在院中站在院中，不知在聊些什么，猛然看见久不露面的少年，齐声惊呼了起来，水仙还有些扭捏，远远的站在一边，一双妙目里异彩连连，双手有些没处安放似的，绞着一方帕子。
花嫂则一脸惊奇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少年。
“长大了呀！”花嫂连声啧啧，“真的哎，少爷，虽说半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怎么就像做梦似的，一转眼竟长这么高了，呀！也结实了，啧啧，真是的，嫂子要是年轻个十来岁，死活都要嫁给你，真棒！”
……
陆不言被花嫂上下其手，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余良在一旁笑而不语，后来，还是水仙有些看不下去了，提醒道：“花嫂，少爷好不容易回来，你不去做些拿手的好菜，咱们好好庆贺一下么？”
花嫂这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撒开手，“想吃什么？尽管说，嫂子给你做。”
陆不言长舒一口气道：“我想吃你包的嫂子，呸！嫂子包的饺子。”
“咯咯！”花嫂笑得花枝乱颤，“嫂子就那么脏么？等着，嫂子这就给你去包の皮薄馅大的饺子去，包你吃的过瘾！”
你不是脏，是污好吗，少年心里吐槽道。
……
天无纤云，月白如昼。
少年站在院中，看到这久违的月色，不禁感慨万千。
咳，这形状真白呀……
嗯，这月芽又圆又大……
这时，有一朵乌云遮来，遮断了少年的视线，也遮断了少年的遐思。
哥这是到年纪了？
虽说他们身处荒山僻谷，但食材之类的东西并不缺，每隔三五日，陆之义都亲自驾车送来一大堆的东西。
花嫂与水仙包了一大盘水饺，又简单做了几个菜。
虽然没有外人，但花嫂与水仙他们在另一个房间吃饭，与陆不言他们并不同桌。
陆不言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放到屋里的一张圆桌上，余良不禁被诱人的香气所吸引，见有一盘水饺，一盘酱牛肉，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豆干，四只河蟹，又见那小子从布袋中取出一坛烧酒。
“哪来的？”余良问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少年摸了摸脑袋，笑道：“嘿嘿，偷的。”
“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年纪轻轻不学好，怎么能做出这等下三滥的勾当呢？今后一定要切记……下不为例哦！”余良正色道。
“嗯……”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余良拿过一只茶碗倒了一杯，屋内顿时酒香四溢。
少年道：“师父，我带了杯子的。”说着，又从食盒中拿出了两只酒杯。
余良摇头道：“切，如此美酒只有大碗痛饮方能尽兴，噫，你怎么拿了两只酒杯？”
“师父，这酒是我拿来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
“噫，你不是拿来孝敬我老人家的么，再者说了，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喝酒呢，对身体不好，为师这是爱护你，知道不？”余良道。
“……”
余良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啧啧称道：“好酒，真是好酒！”
少年抢过酒坛子来，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说道：“师父，这碗酒我敬您，在我闭关的这半年多时间里，我知道您为了我……吃了很多苦，也操了很多心，太多的虚话我也不说了，都在酒里，干啦！”
一碗烧酒下肚，余良的脸色便已开始泛红，如三月桃花般鲜艳。
“虽说你这次闭关的时间长了些，我有些忐忑，但看到你安然无恙，又有如此大的进境，为师感到甚是欣慰，哪怕是吃再多的苦，也值了，这么多年来，今晚是为师喝得最痛快的一次！”余良感慨颇多，又是一饮而尽。
陆不言端起碗来，也一饮而尽。
辣，好辣！
只觉得一道火线自咽喉直窜到肚中，烧得人火辣辣的，下一瞬，这股酒意又直窜到头顶，整个人便感觉晕晕乎乎的，飘飘欲仙。
“好酒！”少年赞道。
余良看了他一眼，笑道：“不让你喝酒，你偏不听，看，小脸红了吧，说过了，小孩子不能喝酒。”
陆不言拿起筷子道：“师父，夹点菜，这酒太烈，不吃菜容易醉的。”
说着，夹了一块豆干，又夹了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大嚼了起来，然后，又满意的点点头，道：“恩……果不其然，此言不虚。”
“什么不虚？”余良不解道。
“嘿嘿，您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您老的身子不虚！”少年调侃道。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说着，余良给他头上来了一记暴栗。
他也如陆不言般夹了豆干，花生米放进嘴里大嚼，点头道：“果然，不虚！噫，满嘴都是肉味，你小子也不赖，会吃，不愧是我的徒弟，来，陪为师再痛饮满杯！”
“好，今夜不醉不归！”少年不知不觉中也沾了些许的酒意。
两人一饮而尽。
“你知道为师为何一直没有成家吗？”三碗烧酒下肚，余良自然而然的打开了话匣子。
“为何？”
“曾经有一个真心对我付出的女孩，我没有珍惜，那时我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人家，于是，我走了。”他无比落寞的端起酒碗来，咕咚饮下一大口，“当我回头去找过那女孩时，我……只是远远的躲在一边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你现在还小，有些事还不懂，但有些事你早晚都会经历，你记住，珍惜那个对你无怨无悔付出的人，千万别辜负了人家，因为，一旦错过了，你将追悔莫及！”
“……”
余良自斟自饮。
少年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陪着师父喝着。
他再怎么说他也是两世为人，多少也有些阅历，他明白人生的很多时候都不是那么圆满，或许，有的风景错过了只是遗憾，有的人离开了却是永诀，人生际遇，百转千回，且行且珍惜，每一次的遇见都是一种缘分，每一次回眸都是为了来生的擦肩而过。
缘来时，要珍惜，缘走时，也要释然，还留在身边的，用心去珍惜。
少年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打着酒碗，声出如丝，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地唱道：
“世事饱经过，
算都输、畅饮高歌，
天公不禁人间酒，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不醉如何。”
……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