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往事共销沉

灵溪镇,一醉居。

当马黑虎走到苏古达喝酒的那张桌子时,桌子上已东倒西歪的摆了五个空酒壶了,此时他手里的第六壶酒也只剩下不足一半了。

八岁那年,苏古达第一次喝酒。

这么苦,这么辣,还这么难喝!可为什么那么多人还乐此不疲呢?没有人告诉他答案,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喝醉,整整昏睡了一个下午又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清醒过来。

昏昏沉沉,一夜无梦。

他这才明白,原来酒里竟是大有乾坤,诸多造化,亦有如此多的妙处。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苦恼,那么多的压力,那么多的不公与无奈,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饮酒!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无论这痛多深、多重,他都得独自承受,因为没有旁人可以倾诉,陪伴他的只有黑暗、孤独、寂寞、冷,还有斜背在身后的那把刀。

唯有当他的刀插进别人心脏的时候,看到汩汩流淌的鲜血,他的痛苦才会稍稍得以释放。

他必须得杀人,不然,他就得死,似乎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他就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不想被吃掉,就必须吃掉对手,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与……血腥。

除此之外,就是酒!

快刀烈酒,快意恩仇。

“我可以坐这吗?”马黑虎温和的问道。

苏古达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许的迷离,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慵懒的笑意,淡淡道:“我好像不认识你。”

马黑虎一招手,候掌柜走了过来。

“再上两壶酒。”马黑虎道。

这时,马黑虎坐到苏古达对面的一张凳子上,道:“遇见即是缘分!你一个人喝酒,我也一个人喝酒,咱俩喝得不是酒。”他看向已有些醉意的少年,认真道:“是寂寞!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寂寞?”少年想了想,微微摇了下头,“不觉得。”

“唔……”马黑虎笑了笑,“不管喝得是什么吧,在下马黑虎,在这街上做点小生意,也有十来年了,我看兄弟像是刚到此地不久,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苏古达依旧淡淡道:“那倒不必,你我萍水相逢,有道是无功不受禄!”

马黑虎一愣,他没想到这少年这么直白,竟是一口回绝了,但他并不尴尬,举起酒壶道:“来,我敬兄弟一杯!”

苏古达看了看,忽然一笑,“这么喝吗?那多没意思!”

“哦?”马黑虎不解道:“兄弟你说说看。”

苏古达叫道:“小二,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烧刀子。”

老侯吓了一跳,惊问道:“我说这位少侠,咱家的烧刀子可是烈酒啊,寻常人喝一壶差不多也就醉了,不是我多嘴,方才见你喝的也不少了,若再来十斤,只怕是……”

“怕我没钱吗?”说着,少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约莫有十两,“啪”往桌子上一放。

候掌柜吓了一跳,笑道:“少侠误会了,我是怕您二位喝多了伤身,得……我听吩咐就是了!”

过不多时,取来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苏古达用手轻轻一抹,坛上的酒封开了,取下盖子来,斟了满满两大碗酒,顿时,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鼻而至,酒馆内其他的酒客此时也停了自己手中的杯子,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马黑虎见这阵仗,眉头不由微微一皱。

他是有些酒量的,要不然也不敢坐到这桌上,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少年一上来就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看到少年挂在嘴角略带讥讽的笑容与眼角流露出的不屑,这一刻,他上头了。

酒是好东西,但容易上头,尤其是男人。

当即胸膛一挺,脖子一梗,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小兄弟既然如此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马某人今日舍命陪君子!”

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苏古达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似乎颇有些意外,哈哈一笑,“好爽快!”

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马黑虎笑道:“好酒,好酒!”

呼出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苏古达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

盛酒的大碗是黑色广口的陶碗,这一大碗足有半斤多,马黑虎一斤烈酒下肚,只觉得腹中有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灼烧,头脑开始有些迷糊了,但看到少年那那张脸,那眼神,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少年见他又干了,嘴角的笑意浓了几分,也把酒喝了,又斟了两碗。

……

二人这是喝了七碗酒了,辛辣如刀子般的烈酒经过他的舌头流下咽喉,流入胸膛,最后进到胃里,苏古达忽然觉得有种晕眩的感觉。

当喝到第九碗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脑袋一沉,无声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当苏古达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石洞中。

石洞的壁上有一个凹洞,里面放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洞内的空气很污浊,除了阴冷的霉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腥臊气。

他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慵懒的淡笑,而此时却显得很诡异。

“你醒了?”这声音像死人发出的一样,没有喜,也没有悲,不掺杂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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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丝的情绪。

……

黄沙县,醉鬼坊。

陆不言请祖孙俩一起坐到桌上,吃些饭菜,过了一会儿,老者的精神慢慢好转了一些,两眼里也渐渐有了光彩,徐徐道出了一些往事……

长者姓竹名墨山,原也是书香门第。

成人后娶妻陶氏,二人门当户对,意趣相投,时常诗词唱和,一起赏析金石书画,倒也琴瑟和鸣。

谁知,成婚后陶氏却三年未孕,一家人都很着急。

一天夜里,他正在书房里读书,不觉有些困倦,遂靠在罗圈椅上睡着了,梦里见空中圆月大若玉盘,清辉皎皎,随后,只见圆月慢慢下落,一直落到了江面上,此时,圆月照得江水一片光明,其后,开始缓缓下沉,没入江水之中,月色渐渐变得黯淡无光。

……

不久,一只白龟缓缓浮出水面……

三个月后,其妻陶氏怀孕,十个月后,诞下一子,由此,竹墨山认定儿子就是圆月化作的那只白龟,并给他取了个乳名,唤作白圭。

白圭三岁时开蒙识字,五岁时读千字文百家诗,七岁时可与学子们吟诗作对,九岁时十里八乡的读书人皆知,在他们东江县出了一名神童——竹白圭。

竹白圭少年时聪颖过人,十二岁时参加童试,一举夺得林源府童生魁首。

机敏灵俐的竹白圭深得章陵府知府顾文尧的怜爱,教导他要从小立大志,做大事,更要为国爱民,做一名谦谦君子,为之改名谦,正式成为他的入室弟子。

竹谦聪敏好学,在顾文尧的赏识下,他一时声名大噪,被时人称之为东江才子。

十五岁时竹谦欲参加乡试时,却被授业恩师顾文尧劝阻,告诫他道:“你现在年纪还小,少不更事,为师希望你能胸怀天下,为天下人做事,唯有多加磨砺,修炼心性,方能成大器,不要做一个只知沽名钓誉、年少成名的举人。”

三年后,十八岁的竹谦顺利通过了乡试,一举成为一名少年举人。

五年后,二十三岁的竹谦参加了殿试,高中探花及第,进到翰林院任职编修,开始参与一些朝堂政务,因他为人刚正不阿,又看不惯官场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能和光同尘,因而屡屡受到上司的打压与同僚的排挤,年少气傲的竹谦一时郁闷难当。

三年后,积郁成疾,二十六岁的竹谦因病请假离开京都阳邑,回到故乡东江县休养。

本想游山玩水,寄情于天地间,不想却看到了东江的乡邻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更有贪官缁吏横征暴敛,各种苛捐杂税更是多如牛毛,致使当地的百姓民不聊生,这不由让他想起了恩师当年的教诲之言:

胸怀天下,为天下人做事!

至此,也使他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力量还很弱小,若此时与那些高居庙堂的达官权贵们去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怕不但自己会被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而且,对天下苦难的百姓们也于事无补。

他悟到:唯有掌握更大的权利,才能为更多的天下人去谋事。

竹谦又回到了京都,此次回京后,很多人忽然发现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仅相隔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却变得愈发沉稳,也成熟老练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卓尔不群了,而是入世圆滑了很多。

他为自己制定了十二字的为人处世箴言:

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竹谦在经历了三年多的韬光养晦,终于在京都的官场上站稳了脚跟,也慢慢积累下一些人脉,开始了一步一步的升迁之路,后来,在上司的举荐下,被外放到临阳府做了一名知府,实现了他为天下人做事的夙愿。

武朝,正元十七年。

竹谦任临阳知府第二年夏,南沽河水暴涨,致使河道决堤,河水溢出了故道,滚滚洪水汇聚在临阳城下,暴涨的洪水不时泄出,眼看着,这城墙也即将被这滔天的洪水冲毁,城中的商贾富户们争相出城躲避洪水,一时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竹谦对下属道:“商贾富户们若出城去,城中的百姓必然会人心浮动,到那时,谁会来和我一起守城?我就守在这城上,人在城在,城毁人亡!”

于是,下令府兵驱使富民重新回到城里,如此一来,顿时稳定了人心。

他又到了武卫营,找到府军统领,让他召集全城的将士,他要对大家喊话。

竹谦高声道:“河水即将冲毁城墙,事情万分危急,你们虽然是府军,但也请大家为城中这一万六千八百四十三户的百姓尽一分力,与我一起守住这城墙,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不要让洪水淹了临阳城。”

将士们动情道:“大人您尚且不顾个人安危,我辈小人,应当效命!”

武卫营的禁军们在他的感召下,纷纷拿着畚箕铁锹出来,开始修筑东南长堤,头起戏马台,尾连着城墙,瓢泼大雨日夜不停地下,接连下了半个多月,虽不断加固堤坝,但洪水一直在上涨,到了最后,城墙露出水面仅有三版高。

此时,竹谦早已脱掉了官服,与百姓们一道赤着脚在抗洪。

他在城墙上搭建起一间小草屋,日夜吃住在那里,有时,甚至路过自己的家门口也不进去看一眼,而是指挥、分派百姓与官吏们,去堵塞缺口和守护城墙。

……

经过全城百姓、将士们不分昼夜的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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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保住了临阳城,保住了全城的百姓。

后来,朝廷对此事进行了褒扬,也对他进行了封赏。

临阳府地处南北交通咽喉要塞,但朝廷却一直没认识到其重要性,加之前几任的知府只知钻营贪腐,中饱私囊,致使各处防务形同虚设,流民匪盗猖獗横行。

竹谦为此忧心忡忡,夙夜难寐。

为了保一方百姓的长治久安,他在《上正元帝疏》中写道:“及移守风江府,览观山川之形势,察其风俗之所上,而考之于载籍,然后又知风江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

城之东北七十余里,即利国监,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常为盗贼所窥,而兵卫寡弱,有同儿戏……”

但是,朝廷对他的奏章却置若罔闻。

没有朝廷的支持,他便自己筹措粮款,修缮堤坝、建立公塾、整顿吏治,减免税赋……临阳府的百姓们对他的所作所为莫不交口称赞。

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众必非之。

景元三年,刚登基不久的景元帝听信了丞相魏季贤的建议,施行了一系列所谓的新政:

禁止民间自由买卖盐、铁、矿山、林木……全部收归官营,并加税三成,不准议论朝政,不然弄死你,要是在家和朋友喝喝酒吹吹牛,分析分析天下大事呢?

不好意思,发配充军。

因为喝酒吹牛,六千多人都被充军。

魏集贤又提出有道之国,在于弱民的主张。

打击商人,盘剥农民,不让多余的财富流入民间……

对此,竹谦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在上奏疏时,写了一句,“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谁知,这些话被魏季贤的党羽所嫉恨。

说他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衔怨怀怒,指斥乘舆,包藏祸心,又讽刺朝堂,莽撞无礼,对景元帝不忠,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

景元帝大怒,令卧虎司的苏嵩彻查此事。

苏嵩是什么人,只需景元帝一声差遣,他能把白的能变成黑的,方的能变成圆的,美的能变成丑的……

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他调集了大量人手,让他们从竹谦以往的诗作以及往来书信中,去挑那些出格犯忌的话语或字眼,于是,他们牵强附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找出了一些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与字眼,在如此刻意的运作下,竹谦的身上终于被他们泼上了无数的脏水。

一时间,朝堂上下倒竹声一片。

景元帝下令,罢黜竹谦的官职,查抄他的家产,致使其家人流离失所。

景元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任临阳知府九年之久的竹谦,被卧虎司的黑衣人逮捕,押解到了京都,投入大牢,受其牵连者多达数十人,时称“卧虎诗案”。

讲到此时,竹墨山不由地泣不成声,老泪纵横,梅儿也在一旁低声啜泣。

陆不言强忍住眼中的酸涩,不禁仰天长叹,这世道太几把黑暗了吧!

权奸横行当道,以天下百姓为刍狗,而真正为天下百姓做事的人,却落得个如此不堪的下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高居庙堂食肉糜的老爷们,即便是说了句屁话,下面的人只要胆敢说个不字,不乖乖当狗,他们便会从鸡蛋里挑骨头,给你扣上一个包藏祸心,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你投入大牢或杀戮,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朝廷,也是烂透了,不要也罢!

余良也是一脸的沉痛,他给竹墨山斟了满满一杯酒,恭敬地端起,递到他面前。

“竹大人是为民的好官呐,为了这天下的苍生,他付出了太多,可惜,这世道容不下这样为百姓做事的人,可悲呀!可叹!老哥哥,为你养出这么好的儿子,我敬您,干啦!”余良道。

“好!”竹墨山一饮而尽。

“家中还有其他人吗?”陆不言问道。

竹墨山看了一眼梅儿,道:“自打她爹出事后,家里以前的佣人全都散了,她娘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养尊处优惯了,乍一出事,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一病不起,又没钱买药,结果……”

……

良久,陆不言问道:“竹爷爷,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么?”

“嗐……”竹墨山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何谈打算,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行将就木,早一天晚一天倒也无罢了,可是梅儿尚还年幼,总得先想个法子活下去,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

听到爷爷这么说,梅儿默然垂泪。

陆不言道:“既如此,晚辈有句话当说不当说的,您多包涵,您要是不嫌弃,请跟我到灵溪家中安住,家里虽不敢说大富大贵,倒是可以遮风避雨,衣食无忧,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在外劳苦奔波了,不知爷爷您意下如何?”

梅儿的眼神霎时明亮了许多,将目光转向了爷爷。

竹墨山闻言,不禁有些泪眼婆娑,胡须微微有些颤动,道:“小公子如此大义,让老朽实在是愧不敢担啊,大恩不言谢,若有日后,当……”

陆不言一听竹墨山如此说,忙止住道:“爷爷,您快别这么说了,若再说下去,那不是折我的寿么!”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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