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假冒媳妇

整修流送木材的滑道是工段经常性的工作,夏天水大要冲毁,冬天冰冻要变形,但为了把木材及时运送出去,滑道是唯一的通道,不及时修理还不行。整修滑道是一件苦差事,甚至比伐木都累,伐木时,看见参天大树一棵一棵地在眼前倒下,总有个成就感。而修滑道,这里修哪里坏,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够呛。

李胜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带队整修滑道。一天,他看见山上突然塌方,下面的一个小伙子吓傻了,他将小伙子推了出去,自己却躲避不及,下半身夹在塌下来的大石头中间,怎么也扯不出来。吴段长带人好容易把石头撬开,把李胜抬出来。情况很不妙,李胜的两条腿粉碎性骨折,几乎被压成了两根软塌塌的布条,血流了很多,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这种情况要送到二十里外的林场,再由林场送到县城。可能黄花菜都凉了。可人好歹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进行简单清理包扎后,吴段长带了四个工人,将李胜固定在门板上,抬着下山。

小姨也是陪同人员之一,帮着把李胜的被盖卷和一些生活用品背上。本来是好好的天气,突然下起了大雨,无处躲避,被淋得湿透了。几个人将被盖卷打开,在李胜的头上撑成一把伞。

这时,前面的山沟里,发出了沉闷而恐怖的声音,泥石流像一个怪兽冲了出来,在山路上蠕动,泥沙夹带着石头。

这时,本来昏迷状态的李胜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李胜的声音很微弱,眼泪在脸上冲出一条小沟,手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挥舞着。

吴段长说:哪有那么容易死哦,平时不是那么刚键的吗?没想到你这么怕死。

李胜气若游丝:天要灭我,我不甘心。

吴段长俯下身子问: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这辈子最划不来的就是马上要死了,连老婆都没有娶上。我想死后,让她冒充我的媳妇,接待一下我的父母,让他们安心。因为我骗父母上个月已经结婚了。李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小姨,满是恳求和悲伤。

小姨被淋湿的衣服紧紧的包裹着,听李胜这么一说,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六双眼睛盯着她,她浑身的不自在,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就点了点头。

没等到父亲和场长前来接应,李胜就死在被泥石流堵住的路上,应该是血流尽而亡,脸白得像一张纸,整个身体似乎是一只气球,轻飘飘地,那一定魂魄已经离身了,肉身显得如此的瘫软和轻飘。山路上出现一条触目惊心的黑色血带,浓重的血腥味招来无数的蚂蚁。

在林场处理李胜后事的时候,在场长百般劝说下,小姨以李胜媳妇的身份接待了前来奔丧的李胜父母,没露一丝破绽,使李胜的后事办得很圆满,李胜的父母也是满意而归,遗憾的是没能给李家生个一儿半女的。

你是愿意跟我们回老家还是继续在山里上班?李胜的母亲对这个“儿媳妇”还是非常满意的,如果回老家的话,家里还有个李胜的兄弟,年龄也差不多。

继续上班。小姨不假思索地回答,李胜母亲的建议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好吧,我们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你和李胜的姻缘到此结束,如果以后有合适的人,你还是可以改嫁的。李胜的母亲恋恋不舍。

小姨帮李胜的父母办理了全部的丧葬、抚恤手续,将所有的钱全部交给了李胜的父母。这让他们感动得眼泪汪汪。原以为会因此和从未见面的儿媳妇有争执。

李胜父母在临走前,向场长要求,一定要要将这个儿媳妇调到林场机关食堂上班。

李胜的父母不知道,如果小姨真的是李胜的媳妇,那么她就可以在李胜死后,顺其自然地顶班。问题是,这是演戏,场长并没有遵守自己事前给小姨的许诺,就是顶班,说自己没有那个权力,何况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工作假冒的。

小姨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任何事都经不住口口相传,121林场开始传扬她和李胜的事情,传来传去,什么难听的都出来了,原来喜欢她的人也纷纷退避三舍。如今,小姨只拿到了李胜的一大包获奖证书,也被调整到林场机关食堂上班,这时还真的有些后悔当时意气用事,不如直接嫁给李胜。

这件事让小姨百口莫辩,甚至性情都有些变化了,她说她一定要招为正式工,让那些嚼舌头的看看。

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这时,有人向小姨保证,能找到关系将其招为正式工。这就是林场的龙干事。龙干事中专毕业,长得一表人才,对人彬彬有礼,林场广场的照壁上是他绘制的大幅宣传画,据说宣传画里的女人就是根据小姨的形象画的。小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龙干事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他前几年就结婚了,爱人在古锦县民政局上班。但是龙干事的手段了得,没多久就使小姨心花怒放了。

母亲知道了小姨的心思,也严厉地告诫过她,但是小姨仍然不顾一切地和林干事好上了,因为林干事说可以离婚娶她,还可以解决她的工作。每天林干事一出现在我家附近,小姨就像丢了魂一般,总要找个借口出去见林干事。他们会在桥洞里接吻,会在木垛子里厮混,那是一种瘾,沉浸其中的当事人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有一次,林干事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姨,到处摘了很多的羊角花,并把羊角花瓣洒在草坪上。林干事和小姨在洒满花瓣的草坪上忘情之时,被早就跟踪的青工们当黄色电影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还向他们扔稀牛粪,满身腥污的林干事和小姨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林干事和小姨的事情已在121林场传得沸沸扬扬,父母还被蒙在鼓里。林干事的原配闻讯而来,当众将小姨打了一顿。一个在林场有头有面的美女,马上就变成了人所不齿的“烂人”,这让父亲母亲非常尴尬,一度无脸出门。可小姨仍然转不过弯来,心里那个美丽的梦好像还没有醒,被暴躁的母亲一巴掌扇醒了。

偏偏还有一个敢喜欢小姨的,就是东北人赵立,虽然他比小姨足足矮了一个多脑袋,而且妻儿都死了。

可是赵立一点不低调,喜欢高谈阔论,并炫耀他的易学功底,给人算算命。在他眼中,没有人比他聪明。他的聪明在于他超强的学习能力。一个大学生,特别在妻儿都死了以后,变得有点神戳戳的了,但毕竟聪明,无师自通古锦话和易经。据说赵立和达拉村的王元是朋友,两个都是落难的读书人,自然惺惺相惜。

聪明弥补不了身体的缺陷,在此事上,是人们心目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这高原林区,蛮荒之地,这里崇尚武力,需要的是服从和体力,如果没有这两者,一个凭体力和身体吃饭的地方,他的聪明是毫无用处的。

父亲无法保护他,因为,他的确不讨喜,屡屡被青工们欺负,在父亲看来是给派出所添乱,是有其自身的原因。父亲经常教训他说:你可不可以少说两句?你闭上嘴不会臭,再搞那些封建迷信,老子把你关起来!

在一个仅仅只为谋生的地方,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赵立谈些吃喝不得的东西,展示他的聪明,是显示大家都愚蠢吗?他的聪明在于此,但愚蠢也在于此,无法融入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就会自动排斥。排斥的方式是简单粗暴的,但对这样一个侏儒来说,也是最有效的。有些青工会出其不意地将他高高举起,然后在空中旋转。

不过,在有文化这一点上,父亲还是认可赵立的,便叫他教我。赵立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我的本地话并不是跟本地人学的,却是和他学的。我几乎认识所有的植物以及它们的药性,也是他教我的。

有一次,我问他:你的脑袋里似乎有无数知识。

赵立非常得意地摇晃着脑袋,然后又摇摇头似乎在否定什么。如果知识能带给他幸运,当然是越多越好。可事实上,知识越多,人越痛苦。他声称要培养我四川人最缺乏的感觉——方位感,不然一天只知道抵拢倒拐、卡卡角角。他开始教我认识八种方位,在白天可以看太阳升起的方向就是东方,在晚上叫我到院子里去看星星,认识了一个叫北斗七星的星座,根据勺子的方向确定北极星,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顺序,就可以确定方位了。还可以根据星座的方向确定季节。这很有意思,我很快学会了,但毕竟是在四川,没有人对我的方位感兴趣,比如你说东南方,对方绝对不是去找一个叫东南的方向,而是在你脸上找你是否有病的标志。在这种环境中,久而久之,我便又失去了方位感,开始习惯抵拢倒拐和卡卡角角了。

赵立喜欢小姨之前,也曾喜欢过一个寡妇,被直接拒绝了,连委婉的口气都用不着,一个最简单的理由:你连我都打不赢,还能保护我吗,那你还是一个男人吗?

赵立因此非常的痛苦,他也鄙视自己,自己的个头,长相和细细如女人般的声线。但仍然没有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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