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终于解脱2

第8章 终于解脱(2)

母鸡的叫声引起了公鸡的注意,那是一只大红冠子公鸡,全身都是肉,走路一挺一挺的,像村支书。它也不闲着,和母鸡应和着,俨然一对夫妻。公鸡的叫声让覃操想起了家里那只被宰的母鸡,喂它是用来下蛋的,可它偏不学好,半夜里学公鸡叫。刘春花说这很不吉利,说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它的身,所以没过几天就把它宰了。有时覃操真希望所有的母鸡都学公鸡叫,有鸡肉吃最好。

可是,都学了公鸡,谁来下蛋呢?

咯嗒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远处白茫茫的松林里。松林里面,像是有人生了一堆火,袅袅烟雾穿透积雪,融入空荡荡的天空。屋檐下的朗朗读书声传得很远很远: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

几步就成一副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他在洞里睡着啦。

在学校,覃操悄悄拿了几次鸡蛋,师娘以为是猫偷吃的,没过几天就把黄狗栓到了鸡窝下。

覃操只好把目标转向了师娘的那群小鸡。他在鱼钩上勾了一粒玉米,一头用线连着,放在小鸡觅食的葡萄树架下。覃操动手时,李露在屋后学鹞子叫,然后又跑到堂屋前喊:“鹞子抓小鸡了,快看,鹞子。”其他的孩子头望着天上,没人注意到覃操。小鸡一吞下玉米,想逃已来不及。连鱼都逃不了,更别说它了。

覃操就是一只狡猾的鹞。

师娘忙跑出来看,骂骂咧咧地说:“该死的鹞子,又打了一只鸡。”一窝小鸡终未能成气候。她一直都不明白,这季节怎么还有鹞子呢?

放学后,覃操在山包的平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小鸡用叶子包着放到里面,用土埋着。李露拾来一大堆柴,在上面烧一堆大火。火苗一时疯狂地上窜,越来越高。

鸡肉的香味和着泥土的清香向他俩袭来,馋馋的舌头拒绝不了这****,贪婪地吃,和着泥巴和灰,可惜肉太少。吃完后,他俩跑到山脚的小溪旁洗手,任冰冷的溪水在指尖滑过。汩汩的流水声中,多少笑容在他们脸上滑落。

晚上,覃操在正在抽穗的油灯下看《思想品德》上的彩图。李露在一旁玩影子。村口的大黄狗断断续续地叫几声,刘春花在门口时不时张望。

“怎么还不回来?真是让人心焦。”她说。

“汪......汪,覃操,快看。”李露的手影映在板壁上,活像一个狗头在动在叫。

“看书,傻丫头,玩上做恶梦吓死你。”刘春花用手杵了一下李露的头,吓了她一跳。

李露看语文课本,不一会儿,头点个不停,唾液流得老长。

“妈,李露在挖土呢!”覃操笑着说。

李露说过,她看书时发现那些字是些黑蚂蚁在纸上爬,越看越觉的是那样。不过李露还是知道很多东西,都是*告诉她的。

李露说猜谜,他说好。

她先出谜语:

生在青山,倒在牛屎坪。

细细米米,长大成林。

长到半生年纪,砍头充军。

砍回家中,捆绑三日。

悬挂五门,先过通州府,

又过竹节县,吹吹打打,

才上浮云天。

他想了一会儿,头摇了摇。

刘春花在一旁笑。

“呆瓜,是旱烟,这么简单都猜不到。”

门外一个老人正在吧嗒吧嗒抽着,时不时在屋角石头上磕着烟灰。

“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他说。

“猜不出就别耍赖,怎么不像了?前面说种旱烟,后面说抽旱烟。”

他心里一想,还真是那回事儿。

“再给你出一个字谜吧。”

“你说吧,猜字我最在行。爷爷常教我猜字。”

李露两眼望着天花板,眼睛骨碌碌地转上一圈,一低头就说:

书中有个字,四十八个头。

上山问孔由,问得眼泪流。

孔由问孔子,孔子都摆头。

他想了想,说是“由”字,李露摇摇头,后来又说了几个字,李露还是摇摇头。他想这一时半会儿也才不出来,不如想个办法脱身,突然想起爷爷常教他的那一首,用反猜谜来脱身。他说:

身背红棍,走到天下无人问。

文官都猜不到,哪怕我百姓。

今天猜不到,明天来回信。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吗?”他想用这个难住李露,好脱身。

“是红蜻蜓。”她一口咬定。

他想真是神了,她知道的还真多。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夜已深,刘春花还在门口张望。

“露儿,你妈叫你回去。”刘春花说。

“不回去了,我玩影子了要做恶梦,有覃操在我才不怕。”

“这丫头。”

油灯终未能拔出穗,夭折了。

覃伟国被抓时,覃操正在看枪毙犯人。犯人的相貌覃操没看清,只看见犯人进刑场的时候全身捆得像个粽子,耷拉着头,失了魂样。

覃操个子小,在人群里东蹿西跳,好不容易才看见行刑的警察戴着白手套。有一个警察拿着枪,举起了又放下,犹豫了好一会儿。覃操很失望,对他那把黑乎乎的手枪。预想中枪口烟火会突突直冒,可它倒好,与爷爷做的那把木枪强不了多少。

持枪的警察手仍在抖,旁边有个胖胖的警察,看上去已到了发福的年龄,一脸横肉,有些不耐烦,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枪。取出弹夹,拔出子弹,将弹头在皮鞋底上磨得锃亮,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他妈的!心不狠当什么警察!”

原野里两声枪响,树林里的一群麻雀“扑棱”一下四散逃逸。犯人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嘴狠狠地咬了一口泥,嘴唇满是鲜血,胸口湿了一大片,双腿使劲往后蹬,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再挣扎。周围顿时欢呼声如潮。

“打得好啊!”

“老天爷长眼睛啊!”

“哇!太真实了!跟电影里的很像呃!”覃操拍手惊叹。

一个陪杀场的犯人,蹲在那里瑟瑟发抖。他闭着眼,不敢看,尿湿了一裤子。

他的身旁是他刚挖的坑,很宽很深,横竖都能埋下那个死刑犯。

周围的人久久不肯散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覃操看入迷了,他喜欢上了那个胖嘟嘟的警察叔叔。

还有那把冒火的枪。

覃毛子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会儿就是你爹”。

“我爹演不来!”他说。

覃操盯着犯人那蓬乱的头发看,他觉得那就像一个斑鸠窝,他曾掏过的斑鸠窝就是那个模样,粗糙凌乱,有时风一吹,蛋就掉了。

斑鸠会在他的头发里下蛋吗?

他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

葡萄架下,刘春花蹲在那里哭,*在一旁劝慰。

“老李,你说这挨千刀的会不会出不来了?”

“这很难说啊!现在是‘严打’,怪就怪他碰到了枪口上。再说他犯的事儿也太大了,竟然去拦路抢司机乘客的钱......哎!造孽啊!”

刘春花哭得更凶。

“妈,爸是不是也要吃枪子啊?”他问。

他已经觉得斑鸠不会在那里下蛋了。

“你这要死的说什么话呢,呜——呜——,你爸吃枪子了看你吃什么。”

1997年,发生了一件大事,覃伟国因拦路抢劫被判处无期徒刑。他的同伙,是他初中时的那几个死党,一个叫陈才,外号“豺狗”。一个叫刘福,外号“斧头”。还有几个姓名不详。据学校资料显示,他们能走到一起的原因是他们都喜欢干一件事——将剥了皮的杉木放在公路上,谁都知道那玩意儿奇滑无比,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货车抛锚翻下坡,然后捡从车上掉下来的东西。每次都屡试不爽,而且收获颇丰,譬如西瓜、桔子甚至煤炭,他们什么都往口袋里塞。

除了覃伟国,其余的都判了死刑。他没掉脑袋的理由法庭已有备案,是因为当时他和同伙抢一辆大巴时,他看到了大巴外壳上一个**上身的肌肉男拿着一盒药,旁边写着:伟哥,无所不能!雄心勃勃的他,顿时萎靡不振,像被阉的公牛,耷拉着脑袋,缩头缩脑,没了信心。最后他说:“你们去,我在路口把风。”当然备案上写得没有这么生动具体,只是说他因为胆怯,没有实施完全意义上的抢劫,但有作案的动机,所以难逃帮凶之嫌,国法难容。

刘春花带着覃操去省城监狱探监时,覃伟国只对刘春花说了一句话:“这下你可以放心去了,解脱了。”说着还朝她苦涩一笑。刘春花像是没听见,哭兮兮地拉着覃操的手,要他跪下叫一声“爸爸”。覃操咬着指头,挂着长长的鼻条儿,近似陌生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很快又熟悉了,还是那个喜欢骂他的老男人。他很感兴趣地打量着那些屋子。真结实,他想。

刘春花急了,抡起巴掌刷刷地落在他的屁股上。他在地上哭着闹着直打滚。

覃伟国失落落地走进了牢房,嘴里喃喃地说道:“终究是别人的,抱着养大都不亲。”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香港回家了。

从监狱出来,覃操和刘春花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就像两株稗草长在密实的稻林里。

两年后,在同一个城市,在探监的路上,他迷上了那个五彩缤纷的城市,还有那首回荡在城市上空的歌声——我要奎(回)来,奎(回)来——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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