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油菜花开2

第16章 油菜花开(2)

她僵立在那儿,心中的波澜起伏无法被表面的平静所掩盖。气氛顿时像鲜血般凝固。她嘴动了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是又寂静无声,她的世界沉默了。她的双眸无神地望了他一眼,而后迅速地擦过,一如一块破抹布抹过冰冷的玻璃。风变得轻浮,撩起她的刘海,她的身躯如一粒微尘被风把玩,最后她对着远处僵硬一笑,默默地转身离去。

一个女人什么都能容忍,除非被爱情抛弃。

一个星期,那么漫长。

他像中了套子的兔子,挣扎却没有勇气咬断腿逃跑。他浑浑噩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铃声成了暗屋里割腕滴血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提示,仿佛一切就要结束了,自己也一样。窗外闪过的人影,都成了心里拉长的阴影。老师的嘴唇一张一翕,同学的低声议论,他觉得自己成了额众矢之的,他似乎听到了数落咒骂自己的污言秽语。预想中的狂风骤雨没有如期而至,看来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

她应该懂得他的。

高考最后一星期,他终于有机会回一趟家。

他草草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上身份证,直奔车站。

下午两点多,路途上至少要花去四个小时,到家时天还没擦黑,不行,现在还太早。他在心里暗自盘算着,一定要捱到天黑时到家。

他在车站失魂落魄地徘徊着,同村一个跑运输的司机见他提着包以为他在找车,按了几下喇叭,他头也不回,那司机索性探出头来叫他,他依然装作没有听见,一双破旧的鞋在地上来回搓动,大有把地皮磨破的可能。

“这娃儿,书读傻了!”司机无奈地摇摇头说。

回到村里,残月放牧着群山,几点星火点缀在山间,夜显得更加暗淡。

李露家大门紧闭,这不是好兆头。刘春花见他回来,满心欢喜地煮饭做菜,他心里满是疑惑。难道她还不知道,这绝不可能。潘美凤知道了李露怀孕的事,肯定会拿她开刀。难道她故意装糊涂,也许是在她的眼里,这种事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弄了,我不想吃。”

“哪儿不舒服了?年纪轻轻的,不多吃点怎么行啊!”

“我没病,我只是......我......”

“知道你想什么恶,是为李露的事吧?”

“啊!你都知道了!”

预料之中的事,只是表情有些惊讶。。

“谁不知道啊!整个村都闹得沸沸扬扬的,李露这丫头也够可怜的,该天杀挨千刀的覃毛子,平时就没个好脾气,见了女的就嬉皮笑脸,像什么话。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刘春花叽叽咕咕地骂个不停,覃操听得云里雾里的。

“你骂他干嘛?又没招惹你!”

“没招惹,他把*的姑娘糟蹋了还算没招惹,现在全村人哪个不想喝他血吃他肉,就嫌他脏了。”

“你说他糟蹋了谁?”

“李露啊!多好的姑娘啊!可惜啰!”

那语气和神情似乎不仅仅只为李露感叹。

“我是个害人精。”他说。

“你不是,覃毛子是。”

刘春花看他心事重重,也明白了几分。

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一起长大,怎不心痛。

“李露人呢?”他低声问。

“一家人都到县医院去了。”

目的很明显。

“哪覃毛子呢?”他迫不及待地问。

“前天来了一部警车,把他带走了,这罪可不轻啊!少说也要十年八年。说不准这会儿早死在铁笼子里了。”

“其实......”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过就要高考了,前途重要,姑娘嘛!今后......”

“我......”

“好好考,考个好学校,当了大官,早点把你爸爸弄出来。”

他终于没再开口。

高考那天。

“覃操,门卫叫你。”

班上的一个同学对他说。

是她。她满面愁容,头发凌乱不堪,散乱的刘海把前额遮得严严实实,眼神无力地穿透额上乱发,在他的脸上蜻蜓点水般一起一落。他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想自己到底是应该感谢她呢抑或狠狠地斥责她,她对自己的爱,变成了对别人的恨,这到底是自己的幸运还是悲哀。他苦苦找寻赞扬或责备她的理由,越是寻找越是痛苦。赞扬她是在证明自己的残忍,责备她更加证明自己的残忍,最后都是证明自己不是人。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我不是人。”他捶打校门的石墙,鲜血染红了小指。

“你不要怪自己,这件事跟你没关系,那孩子不是你的,你不要背什么包袱,安心考试吧!”她低着头说。

“你说什么?那孩子......”

“我说了,那孩子不是你的,以前是我不好,骗了你,是覃毛子,那次他说要教我唱歌,我就信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趁我不注意把我打晕,然后就把我......等我醒来,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后来我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瞒不住,但我又害怕你......所以我就......想你能放弃高考。我们就......本来我就.......你是知道的,我......”

“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语气凝重。

“是的!”她回答得极为干脆,像没事一般。

“你......你无耻!”

爱情的谎言有时看上去很美,有时却是梅毒。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转身离去。

他把背影留给她,残忍地将脊背打直,给她一种高大感,快成了一堵不可逾越的墙,这是一种惩罚,制造一种被抛弃被遗忘的假象让她痛苦,他想用背影告诉她。他拾起脚步,忘记了匆匆,内心却渴望她能追上来,拉着自己的手苦苦哀求,他好借此发泄压抑已久的内心。可她没有,时间渐渐流逝,脚步越来越快,他很失望,对爱,还有那没有说出口的承诺。由爱到恨的转折不再有如兵临城下的誓言般****与浪漫。时间让他把自己忘却,因为自己心上有太多的她。

就在覃毛子绝食死于看守所的第二天,覃操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成了村里甚至方圆百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

几多欢喜,几多悲愁。

她痴痴地望着车窗外,窗外的雨好大,雨水冲不进窗来,于是就伏在窗上哭,泪痕蜿蜒成河。职业学校打着实习的幌子将她带离了家乡,她觉得这再好不过,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离开这个地方的初衷。在工厂,她和同学们像机器一样干着活,还要背着学生的名义被监管。

实习即为学校领导在别处办的工厂当免费工人。她看出穿一条鞋带的活即使没有经过培训的人也照样做得很好,她彻底失望了。她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愚蠢地被人利用,她悄悄离开了工厂。

她一人奔波于陌生的城市,拖着单调清瘦的身躯穿梭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记忆里的那个幽僻地,是故乡,一个不再平静的地方,一个令她伤心痛恨的地方。她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指纹都没留下。她近乎绝情地想把曾经的一切遗忘。

独立,连影子都可以不要,这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不需要任何依靠。

为了生存,她疯一般找工作,然后又从无数的单位门前风一般溜走。命运已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唯有全力以赴,曾经因为爱而种下的苦果,也只能一个人含着泪吞咽下去。有一句话说:能诉说的痛苦不是痛苦,而不能诉说的才是真正的痛苦。她的痛苦她无法诉说,也不愿意去诉说。

覃毛子死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知道后只是一阵叹息,不知为谁。

“狗日的,便宜他了。”

她用一句话总结了覃毛子的死和自己女儿的离去。

从那以后,她很少再骂人。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覃毛子的死让覃操更加坚信李露的话不假。

谁都知道他是自杀,想来是他终于良心发现了。

一生凄凉,一如初几的月亮,残缺低落,也罢,最为可悲的是贴着耻辱的标签走进坟墓。

覃操后来这样体会到了这种凄凉。

金秋九月,桂花香溢山野。

在这个季节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挣脱了山的摇篮,踏破了山的脊梁。

走的那天他收拾行李,在柜子里翻出一双新布鞋,记忆死死勾住他,勾起千丝万缕,斩不断。

一年前,当她把一双新布鞋塞在他的手上时,他拉着她的手,一个个殷红的针孔布满白葱一般的指头。他抚摸着她的手,热腾腾的泪水滴落她的手上。她忙用手巾擦他的眼睛,装作如无其事的样子。

“这么大了还哭,羞不羞。”

“看你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嗔怪的语气中,多了一种幸福感。

“粘棕壳的时候用的魔芋浆糊太多了,用麻绳缝时大针很难刺穿干燥的浆糊,我妈的顶针我也没找着,这一来手就遭罪了。你也是知道的,这是我第一次做鞋,所以......别说了,快穿上试试,看你那脚,船儿似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合,肯定合。就是不合也没关系,这鞋我是舍不得穿的。”

“你傻呀你,一双鞋有什么,穿了我再给你做。”

“我已经有了一双皮鞋,可以穿很久的,你就不要做布鞋了。”

“布鞋是软的,皮鞋是硬的,还是布鞋好。”

他摸着厚厚的鞋底,密实的针脚,结实的鞋帮,一股幸福感在心头洋溢。

未过门的姑娘会给未来的丈夫做鞋,这是习俗。

他把那双布鞋叠放在箱子里,鞋底密密的针脚仿佛在一针一针地缝合他的伤口,而随着伤口的渐渐愈合,那块无名的伤疤也明晰。

记忆是一块无法抹掉的伤疤。

是她的指尖在复写纸上重重滑过,他恍如一张白纸垫在下面,她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他的身上。

送别,不敢想象的场景。

村口,刘春花挥动的手久久定格在风中。

她终于流泪了。

母亲在离家求学的孩子面前捂着眼睛,不是生离死别,抛洒眼泪不吉利。

刘春花太大意了,当他踏上风雨桥,她的眼泪如河水一般流下,多年前她教那些出嫁的女孩怎样擦眼泪她自己倒忘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捂住口。

回首望一眼,那山搂水绕的村庄。

那儿终于变得静悄悄,连一只燕子都不忍心来惊扰。

终于留下一片空地,供杂草安息。

曾经有一位老人坐在村里的古树下对那些欲出去闯荡的年轻人说,村口那条河叫唐崖河,唐崖河是他们的母亲留下一个古老的传说。河水悠悠,向西流了几千里终究回了头。她的儿女无论走多远,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越来越多的人打破了这个传说,离家的孩子终于没有再回来。

山那边!

只要踏过,就不要再回头。

远处传来乡民的歌声,歌声悠长,和着流水消失在山间。

那个山哟,望不到头。

那个水哟,荡悠悠。

哥哥哟,就坐在山那头,

妹妹哟,你就坐我船头。

哥哥为你拉纤索。

那个山哟,望不到头。

那个水哟,荡悠悠。

爹娘哟,就坐在屋里头。

儿女哟,已飞到山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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