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无关信仰2

第23章 无关信仰(2)

覃操望着端上来一大盆茄子和豆角,胃一阵翻滚,悄悄溜了出去。

“等等我。”背后传来张淼的声音。

他回头应了一声,不耐烦地看她下楼来。

“有良心的人,下次聚会一定要参加哦!到时我通知你。”下楼时张淼笑着对他说。

有这个必要吗,一群虚伪的人。他想。

“好的,一定会的。”

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如此美丽的女孩的邀请。拒绝的理由会出现的。他想。

他一不留神,一脚踢在做门槛的铁条上,脚尖一阵剧痛,“啊”的一声尖叫。

“你没事吧?”

“我没事,感谢上帝召唤我!”

第二天上午有马克思主义原理课。

他习惯性地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旁边突然有人叫他,他还以为是同班的谁,没怎么在意,过了一会儿,有人在背后戳他,他猛回头,一看竟然是张淼,惊得半响不语。

“我能坐你旁边吗?”

他旁边刚好有个空位,拒绝没有理由。

“当然可以,”他说,“以前很少看见你。”

其实他压根儿就没在这课上见过她,若是说没见过她,又怕她误会,昨天不就与她见过吗?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了。

“我经常逃课,这是我第一次来,据说要布置期末作业,所以我就来了。”

“难怪今天人来了这么多,我当他们的思想境界都提高了呢!”他细声地嘀咕道。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了说不准又会遇上一番唇枪舌战。

老师是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儿,憔悴的面容使人不得不为他随时可能去见马克思而担忧。不过课堂内所有人当然老师也不例外都觉得生命突然变得那么漫长了,死亡悄然隐遁。睡意一如春日里的桃花,在枝头冒得甚是厉害。前排一女生正在暗无天日地做着十字绣。现在流行这个,尤其是女生,当然只是女生。只见她飞针引线,妙手连连,红布上面白了一块,为何物不知,为何物之雏形暂不明确,只当是不明物体,飞碟一般。

第二节课,老师见学生前赴后继地倒下,一时慌了神,便打开视频播放器,让学生看免费电影。先是白毛女他老爹在雪中摆了几个造型,整个教室笑开了花。后又看红色娘子军,那些姑娘舞动的身姿让整个教室为之沸腾,音乐学院的几个女生现场就手舞足蹈做起了示范。

红布上又白了一片。

覃操不喜欢戏剧,也不懂舞蹈,茫然地凑着热闹。倒是播放器下面滚动的广告他觉得很有意思,“挣脱一切束缚,与倾城美女共享天上人间”、“面对面性感火辣的棋牌妹妹。”等等。视频与广告完美组合不知是不是很后现代,覃操想入非非,竟不知今是何世。

是只白兔,当然也可以看成是死在田埂上还流着殷红血的鸭子,死了的鸭子嘴还硬,想象力****,心理畸形的人会这么认为。

旁边一女孩无聊地在手机上登着QQ,挂着人人。手指在手机按键上来回跳跃,她有她的舞蹈。

终于捱到下课,他把书本往腋下一夹,站起身,朝她一笑,她在出口处慢条斯理的收拾满桌的杂物。此时他觉得她是挡了道的月季,虽美却让人厌烦。

“中午一起吃饭怎么样?”她说。

“当然可以。”

潜台词是她付钱。

“你想去哪里?”她问。

“去‘口味湘’,我喜欢这招牌。”

他语气娴熟而老道,使人误以为他常去体验。其实他只是偶尔路过向那牌子多瞟了几眼。

“行!你在外面走廊等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他一抬脚就从长椅背上跨了过去,她一边收拾桌上的水瓶、P4套子、文具袋子,一边拨手机号。

他在走廊上幸福地踱来踱去,一股优越感袭上心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不过好像对他就有了例外,因为有人为他的魅力买单。他觉得这是一个暗示,接下来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步骤,这更使他欣喜若狂,走廊的尽头,窗外的阳光也变得格外灿烂。

她是北方人,不喜欢吃酸辣的。他却相反,菜不辣没有感觉,不酸没有胃口。她把菜单爽快地递给他说:“就依你的。”

“你敢吃辣的?”

他不知道她是北方人。

“当然,我老家是南方的。”

酸辣鸡丁、酸辣牛肉、酸辣肥肠,他点了最便宜的,她嘴角苦涩一笑,他暗暗责备自己揩油太重,真不会替别人节约。

点完菜,他俩坐在方桌的两边,一时的沉默,仿佛进入了谈判的僵局,少了共同语言。他努力地搜寻话题。宗教,过于严肃;爱情,过于沉重;文学,不合时宜;生活,不着边际。而她,一双大大的眼睛除了盯着他,还用余光注意着旁边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佝偻着身躯伏在桌上,上窄下宽的头枕在枯槁的右臂上,脸上一块伤疤让覃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厚厚的嘴唇布满干裂的血痕,下巴几根黄黄的胡须在吊扇的风中扭曲晃动,一双凹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俩。

“帅哥吃什么?”

“来碗面。”

“硬一点还是软一点?”

“你说呢?”他脸上附着一丝冷笑,望着服务员。“谁他妈的都吃软怕硬,你不懂吗?”他提高嗓门喊道。

声音好熟悉!覃操暗暗吃惊。

上了一碗酸辣面,他不动筷,碗里的热气渐渐少去,窄窄的面条上躺满了唉声叹气的油泡。

“来,吃这个。”她只顾给覃操夹菜,自己并不吃,好像是为了他忘记了吃。

他吃得理所当然。

“你真好!”他忍不住说。

“那当然,不然癞蛤蟆怎会打天鹅的主意!”

她说话声音很大,像是故意的。

旁边的那个男子站了起来,整个人一如割了麦穗的麦秸秆立在秋风中,瘦与高的畸形结合。

“真像!”覃操说。

“我没说错吧!”

“你误会了,我是说......”

他狠狠地瞪了覃操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桌上的遗留一碗没了热气的面,服务员喊道:“钱,付钱。”他停在门口,掏出一张纸币往空中一抛,头也不回推门而去。

“少不?”一个服务员问。

“不少,是五十。”另一个服务员回答。

覃操觉得他像一个人,又觉得她有些过分。

她到底在说谁呢?

他有些纳闷。

女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他想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不能便宜她,他故意责备说:“你真是的,人家不就多看你几眼吗?何必出言损他呢!”

她笑而不语。一时陷入沉默的僵局。

“你什么星座啊?”

她首先打破沉默。

“射手。”

女孩相信这个,其实他不信。

“12月的?”

“12月13。”

“是个痛苦的日子。”

“对我母亲。”

“不,对于国人。”

“什么意思?”

“南京大屠杀!”

“忘了!”

“我看过你在校报和校刊上发的文章,文笔犀利,见解独到,很难得,”她说,“是你写的吧?”

“是的,偶尔写写。”

想到上次投稿的事,文学这东西他不想多谈。

“我喜欢有气质的男人。”她说。

“具体点。”

“譬如像你这种能写的人。”

“能写说明不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文如其人不可靠吧?”

“千古亦然,我也一样。”

“你真逗,没见过像你这样坦白的,我喜欢诚实的人。”

扣帽子,没理由乖乖戴上。

“其实我一点也不诚实,我骗过很多人,也辜负过很多人。我也很自私,为了自己,让别人去背负痛苦,尤其是......反正我不是好人。”

他说。

“这是个悖论,能说自己不是好人的人就不是坏人。”

话题不便深入,就此打住。

他又想起了她。

好记性遇到多愁善感的人会产生不少麻烦。

也许她对于他已不再重要,李露,一个陌生的名字,得到与失去都一样。可是曾经是她伴随着他的梦一起走过,而今那些梦想又到了何处呢?

是跟着她一起去了吧?

寻梦?只剩下一根破竹篙。

“下午七点半有一个讲座你去吗?”

她突然问道。

“什么性质的?”

他对讲座都不怎么感兴趣,他已经过了听一个人大呼小叫就失眠****的年龄。

“一个在农村教了二十几年的老教师谈他的人生感悟。”

“一听就知道是有人要为你们免费师范生树标杆了,他们那一套我早看透了。”

“我觉得你看问题不要太偏激好不,人家是从这儿走出去的。当年他放弃了在城里教书的机会,自愿回到家乡支援农村教育,几十年如一日,在三尺讲台上呕心沥血,辛勤耕耘,培养了大批优秀的学生。他还用自己的微薄工资赞助了大批学生。现在他得到了社会的认同,他为这个学校争了光,回母校看看理所当然,你看哪个母亲不想看到她的儿女有衣锦还乡的荣耀,这也是我们的荣耀啊!”

“这种事我见多了,说实话,我对那些什么‘几十年如一日’这样的词感到怀疑,那意思就是说那老师几十年都那样教,还真当老师不是人了,再说了,难道一个老师还一直保持用八十年代的方法来教二十一世纪的学生,听来就觉得荒唐。还有什么‘呕心沥血’,都是那群无聊的人把老师这职业整成像下地狱一般,使得很多优秀的大学生对这个职业望而生畏。”

“你这是哪门子理解,纯粹是胡扯。你看过他家里现在的情况吗?你听到过媒体对他的评价吗?”

“这个不用去看去听我都能猜个**不离十。家里情况一定很糟糕,一定会有一个糟糠之妻在时常抱怨,一定会有媒体说他是时代的骄傲。可是我就搞不懂了,你说一个连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不爱的人何谈对学生的爱。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否有逻辑上的问题,但我总觉得他不正常。归根结底,他有心理问题。”

“我倒觉得你有严重的心理问题。不跟你争了,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也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了。”

“呵!社会的认可。任何肯定都是否定,我们在承认他时,也在消灭他。再说了,谁知道他当初做这些的动机是什么,人心隔肚皮,谁也猜不透,归根结底,道德与荣誉的高度结合就会使人变得无比虚伪。”

“我觉得你像个大愤青,我也不跟你争了,我还是很崇拜他的,听他的教诲会对我有好处,去不去随你。”

“好,我倒想看看你心中所崇拜的人物会是什么样。”

不出他所料,她抢着付了钱。

出了餐馆,他俩直奔报告厅。

在报告厅里,人潮涌动,座无虚席。他和她只好站在走廊里。

等了好像一个世纪,讲座终于开始了,一个身形枯槁,面黄肌瘦的老人走上了讲台。下面掌声雷动,那热情劲头即使是院士上台讲学也未曾遇到过。覃操有些怀疑大伙儿的判断力。

他在讲台上首先将这次讲座定位为一次交心谈心。

“老路数,没水平还套近乎。”覃操心想。

他首先回顾二十多年的教书历程,还给大家讲他的教书心得。台下掌声不下二十次。“这

些人都是怎么了?”覃操更加怀疑。

他最后谈自己的人生选择,他说:“可能当初只是阴差阳错让我走上了那条路,也曾想过放弃,想过更高的追求,想过自己的一生不该在学校里平平凡凡风平浪静地度过。我是一个老师,但同时我也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有过的雄心和抱负难道只是当一个孩子王吗?我不甘心啊!但是当我扛着被子离开学校走出山坳时,我看到齐刷刷的一排孩子跪在山口朗诵着我教的课文向我磕头道别,我还看到那一群衣衫褴褛的家长捂着脸在他们身后向我挥手,他们有些害羞,动作也有些笨拙。那一刻我被彻底征服了,那一刻让我明白:我还是一个人,一个负有社会责任的人。教育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不论教什么样的学生都是在履行一个教师应有的职责......我知道我对不起我的家人,他们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真的不容易。我也对不起我的母校,因为我不是什么富有的校友能为学校的建设捐一分钱。我曾有过失落,但更多是感到欣慰的时候。当我看到从我的教鞭下走出去的学生个个有出息,成了社会的建设者,我想我曾有过的青春和梦想总算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展现,我的价值也通过他们得到了延伸。我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伟大,在你们面前我依旧还是一个人。今天当我再次踏入我的母校时,我有千言万语已经说不出口,现在我只想说:‘我是母校的儿子,我没有为她丢脸,今天我回来看她了。’”

台上,他泪流满面,台下,众人无不挥泪。他用干枯的手擦着泪水,那塌陷的手背上,露出了铮铮铁骨。

“不愧是教语文的,如此煽情!”覃操轻声对张淼说。

张淼呆呆地看着,像是没听见。

台下一女生递给他一包纸巾。他拿起它看了看,前后左右翻转了几遍,带有污垢的指甲在闪亮的包装纸上抓得哧哧作响,泪水还在肆无忌惮地往下流,也许是他过于激动吧!他竟然不知道怎样打开那包纸巾。

那包只有十张纸的纸巾。

张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何必呢?这到底为了什么呢?”覃操自言自语说着。

讲座终于结束,他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到寝室楼下。大门出口处有几对恋人紧紧重合在一起,撕咬着。

“我走了,你快进去吧!”

这话很多余,但还是要那样说。

她把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像是在给他一种暗示。他并不怎么明白。

她倒是主动,一把抱住他,嘴触到耳廓,气若幽兰。

“谢谢你陪我。”

他为之一震,一双手前伸,直直地夹在她的腰际,不敢放下。

“我喜欢你。”她说。

他知道她在撒谎,可又舍不得承认。

“这种话不要随便说,说多了会贬值。”**于世的那个人说。

“虚伪!”深藏于心的那个人说。

“贬值又怎样,又不是变质。胆小鬼!”

她的声音一下变得矫情。

她对着夜色苦涩一笑,不远处,一个瘦长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

互道“晚安”,各回各的窝。

他迈着不知轻重的步子往回赶,都快十一点了,寝室快关门了。

“狗日的尽坏我好事!”

樟树背后闪出一个人影,一把扭住他的衣领,他的脖子被他卡得紧紧的。

“我没带钱。求你放了我吧!”

他遇到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

“谁要你那臭钱,老子告诉你,离她远点,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开什么玩笑,你我还不认得,”他松了松手继续说,“以前看你挺老实的,想不到也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杂种。”

原来是遇上情敌了,晦气。和她八字还没得一撇,这算什么事啊!他在心里暗骂。好汉不吃眼前亏,黑灯瞎火的难提防他手里的家伙,万一把他惹急了,身上多几个窟窿不好受。

“真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若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和她吃饭。我最恨那种横刀夺爱的小人。”

“呸,少贫嘴,是孬种的就离她远点。你个窝囊废,都他妈的瞎了眼。”

说完扬长而去。

覃操望着远去的黑影,心想:本来对这事儿也不怎么感兴趣,今天就冲瘦个儿那几句话,兴致增加了不少。男人就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是别人不想他得到的东西,拼了命也想得到,尤其是女人。

“看谁是孬种,你算个球。”他骂道。那人已经走远,他既是骂他,也是为自个儿打气,所以气量分外足。女生寝室的那栋楼上传来抱怨声:“文明点,你当这儿是厕所啊!也不看看几点了,打情骂俏也得选个点儿吧!”

覃操惹不起她们,只好悻悻而归。

快到寝室门口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一跺脚大喊道:“哎呀!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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