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初入社会2

第42章 初入社会(2)

他不想突兀地去问他,他还不想对生活的彻底失望的起点重叠在他的身上,他笃信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了一半。很多事还是不问为好,再说,是福是祸,属于自己的就算躲也没用。

他觉得自己要为即将来临的挑战做好准备,时间、自由、还有理想统统都见鬼去吧!他小时候幻想,如果有这样一种病——人越长越年轻,那该多好啊!现在看来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可能会患上这样的病,不是出于幻想。今后抽去那些与机器、铁架床、玻璃窗为伴的时间,他估计还没到结婚的法定年龄,那该是多年轻啊!

远处的高楼上的招牌告诉他还没有近视,www.youxs.org,那时还在高中。街上人很少,但是小吃摊子依旧不减,上面打出的招牌也很雷同——二十四小时营业,典型的跟银行自动取款机学。

“委屈你了!今晚就住这儿吧!厂里宿舍不准留宿外人,所以——嗯——”他和他走进一家招待所。

“走到哪里都离不了招待所。”他突然冒出一句,其实这话应该从城市的口中发出。

“这太浪费了吧?”他摸着兜里的钱,又看了看铺着瓷砖的过道。

“没事,费用算我的,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他把话说到那份上,他再想说什么好像不妥,坦然接受了。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只要看到寝室里没了蟑螂,就会有一种冥冥中的暗示——要转运了。现在他看见亮堂堂的屋子,干净舒适。独自一个人,哪怕只是一夜,心里都在接受这种暗示——要转运了。

他程式化地交代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屋子很好,是那种除非买彩票中了头彩才能勉强买得起的那种,当然有些夸张,但是这是一种趋势,谁知道几年后会是什么状况呢?住这样的地方,他的确给足了他面子。至于那个对他进行视觉暴力的所长——当然是指招待所,他不怎么看在眼里。反正他怎么看自己都像一个乡巴佬,传统意识所致,他怎样包装都没用。他的眼光比狗的鼻子还灵敏,因为他的确是个乡巴佬。不管怎样,他很高兴,马涛让他感到友谊还是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如果今晚他彻彻底底把自己凉在车站,又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这样的事情他不敢想象。

锈吃着风钩,形如幽灵的风抚弄着窗帘,整个屋子就剩下两个人。屋子里一个,如果窗子里的那个也算的话。

孤独,恐惧,无形中被唤醒。

以黑夜为底的窗,是充当镜子的假货,可惜远处的灯光,将它无情镂空。他的轮廓在玻璃上模模糊糊地勾勒出来。他从没有这么真真切切地看过自己,此时的眼睛、眉毛和头发已经完全不属于他,成了夜的一部分,也许只有当他失去了一些后,反而变得更加真实,镜子中的他需要去刻意地迎合自己的眼睛,被光线左右,往往喜欢看重一个整体,忽略了局部。以前照过他的,是故乡那块带镜框的镜子,那是他母亲的嫁妆,在那里面存有他儿时的影子,以及那些远去的记忆,以至于后来看一眼,觉得无穷的深邃,像是要把他吸入一般,有多少青春曾被它吸入啊!都不见了影儿!甚至连那些逝去的人,也都存留在里面,看久了,内心常感到一阵恐慌。没有彼岸,只有镜缘。人世间残留的幻想,幻化成了镜中花,镜子中会有天堂的歌声,有盛开的莲花。他又想远了,现在还是庆幸自己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一个平面里,他不需要害怕被自己的眼睛审视,他不需要再让它告诉自己内心的怯弱,它越是审视自己,他越是感到真实。明晃晃的镜子永远属于那个不留情面的无底怪物。而此刻,他完全无视它的存在,他更乐意接受的是自己终于借着夜色隐遁了,是它开始害怕了,也许是自己开始找回了自我。游离的灵魂,困于其中,他不需要去挣扎,也不需要解脱,他只想伸手去触摸,那近在眼前的五彩缤纷的灯光,密密麻麻的星辰,浮肿的月亮。他们同处在一个平面,只要他想拥有,伸手就可获得。

他忘乎所以的想着,天边泛着鱼肚白,眼前的一切消失殆尽,城市渐渐清晰,而另外一个他已经彻底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

他顶着像夜一样粘稠的大脑,被马涛带着在这个城市不辩方向地走着。路上布满衣着单调的人群,全身蓝得像缺奶的天空,黄得像午夜后的路灯,不一而足,让人产生回到那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的幻觉。一堆一簇,七零八落,参差不齐,行色匆匆。如果挎上个花格子布包,标准的学生装束。记忆中那绿色和白色搭配的校服,也不过如此。一群老男孩,女孩也不少,满脸沧桑。只能看见那些脸庞,手看不真切。头发卷的、黄的,一点都掩饰不了泛黄的皮肤,尤其是女孩。

上班的时间到了,制鞋厂、电子厂、服装厂的工人正在门口排队签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排成一条长龙。

早该加入他们行列了,凭借自己双手挣钱,心里该有多踏实,什么事情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他想。人总是需要一些符合自己的参照物,这样活着才不觉得荒谬,相比以前,他并不觉得有多少失落,毕竟都是人,别人能走的路,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走呢?

心比天高,脚还是在地上。

穿过各种挂牌的有限公司,高大的建筑光彩夺目。公司周围大多是破旧的平房,高不过五层,横穿走廊的钢丝上晾着衣服裤子,和学校寝室的景象类似。若是想找女生宿舍,只需要看那些飘着的各色乳罩丝袜的就是了。就在飘着这些东西的一栋楼下面,一个黄头发在向上面仰望,还摇着宿舍的铁门。三楼一个光着脖子的女孩正看着他,至于她是不是没穿衣服,无从知道,角度不允许。

马路上一辆摩托车塞到了一辆马自达的下面,活像一头河马正在吞一头角马。一个中年妇女躺在车前,头埋在膝盖间,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在和一个满脸怒气的男人交涉,双方各不相让。周围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说着叽叽嘎嘎的话。这样的场景在武汉很常见,也没什么稀奇的。

“又在诈人钱。”马涛朝那里努嘴说。

“怎么个诈法?”

“晓得日本神风特战队吗?”

“听说过。”

“这儿很多的,不过他们开的是二手的摩托、电动车,有时杂牌自行车也上。技术好得很,好过当年那些日本鬼子。”

“难怪围观的人这么少。”

他还以为是民俗或是民族心理有差异。

“习惯了就好。”

说完他嘿嘿地笑,笑得像头驴。

“这儿算是市外最好的,交通啊!卫生啊!”

他和他放下手里的包,蹲在擅长搞裙带关系的榕树下面歇息。这儿的太阳不长记性地乱射,此时还是上午。

空气被它惹怒了,正发火。

“那家招待所算是这儿最好的了。”他用夹烟的两指给他示意。

他递给他一根烟,他很没有礼貌地拒绝了。

这儿时兴挂“住宿”的牌子,看来是懒得招待了,“招待”可不是随便说的。估计里面好不到哪里去。旁边是一个水果店,橙子橘子香蕉满地滚,外面立着“成人用品有售”的牌子,真会做生意,他不禁有些佩服。

“我想——嗯——今天是不是可以先去弄工作的事儿。”

“不急,老板说了,你是名牌大学生嘛!好不容易才来一个,得好好伺候,有大用途的。”他像是在对他的身份调整声音的抑扬顿挫,阴阳怪气的,就像一些长势力眼的老师面对不同背景的学生时语气作适当调整一样。

距离一下拉远了许多。

“我又不是博士。”他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博士就更好了。”

他八成没听懂他的意思,他知道这个社会有偏见,何至于如此,知识有那么贱吗?

“小马——”一起上学时他常这么叫他,顺口就叫出来了。

“以后别这么叫了,”他说,“我父亲......他也这么叫。”

“看来你还是没忘记你父亲。”他尽量找一些能拉近距离的话题,他父亲是个纽带,很久以前就建立起来的。

“早忘记了,不想提过去。”

“真的不好意思,说了你的伤心事。”

“无所谓,反正人都去了,真的无所谓,人活着反倒是个麻烦。”他说得极其坦然。

他心一凉,言谈举止真能反映一个人的变化?在社会上混,说一些不经过大脑思考只需要得到别人认可的话是常有的事,人事性溜须拍马,职业性假话套话,商业性虚化浮夸......他好像与这些毫不沾边,没有多少直接的利害冲突,何至于说得这么冲,他或许是看不起自己了。这个能从一个人的话语中能体会出的。

他随口吐一口痰,比狼烟还浓,比硬币还圆,估计又有人要倒霉了,尤其是乞丐。

习惯了就好——绝对真理。

住宿,连登记都免了,老板如同学生时代开房的小情侣,挺忌讳登记。他好像跟马涛挺熟,双目带笑,一阵寒暄,叽叽嘎嘎说着覃操听不懂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语言的差异成了他融入这儿的一大障碍,毕竟说着地方话,能得到心理上的认同。

房间不出他所料,很糟糕。

一股男人的体臭味,还有一些让鼻子感到为难的味儿,估计大学里的男生寝室能与之媲美。天花板上挂着摇摇欲坠的风扇,房客可以冒着生命危险按下开关,然后被一阵风永远“刮”走,当然也可以选择节约用电,这的确是房主的英明之处。窗子的木框上长着和人体**部位常有的相类似的霉,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墙角蟑螂肆虐,他觉得又要转运了。来不及将外套褪去,下意识里噼里啪啦一阵枪响,他像劣质战争片里的侵略者一样不见任何伤口面带苦涩的笑容倒在睡一人有余睡两人不足的床上。

他实在太累了。

屋间里不算很暗,好在这间屋子五官齐全,排泄也没问题,不用担心会付钱上厕所。热气无孔不入,经过玻璃窗剪辑的阳光将他拦腰截断,一段估计丢到了百慕大,一段仍留在中国东部。这会儿刚好正午。晚上开着灯,无聊地躺在床上。灯傻傻地瞪着他,眼睛眨动的频率不断加快。睡觉,灯亮着,让他产生浪费光阴的错觉。灯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内心忐忑不安,敢情全世界都在注视着自己,这和一个躺在王府井街头的流浪汉有什么区别。

他在那儿住了两天,陪伴他的是不分日夜的噪音,不明身份的气味,不知来路的食物......一个人不敢上街,不敢睡得太死,不敢随便给马涛打电话,工作的事好像无望了,日子就那样有始无终地过着。趴在窗口看蓝布黄布满街漂流,他突然感到惊慌,也许是身处大学久了不知时间为何物,一入社会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不年轻。

“不行!我不能再浪费青春了,我得抓紧时间挣钱,去创业,白手起家,去搞到第一桶金。天!我怎么会依赖别人呢?这不像我啊!越想越像在咀嚼生黄豆,难受之极。我最后对自己重申一遍,我不能这样浪费时间,浪费我本该很值钱的青春。”他又思考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不知所以然,又浪费了一整夜。

生命像小麦花一般短暂。他感叹。瞬间又被一阵枪响击倒在床上,他开始反刍那些令他伤心的往事。最后他狠狠地打了个哈欠,向自己表示了一下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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