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城内的屋瓦、街道，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尘土，都被带入沟渠之内，向着城外流走。
居民们有些庆幸，还好怪风没有向着城池而来，不然的话，又不知道多少人要命丧其中了。
有人看着窗沿垂落的“溪流”，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点，含入口中，却自嘲一笑，将其吐掉。
总感觉从前几日过后，酒水酒水，看什么水，都是酒了。
心想这倾盆大雨，都是酒水就好了，那梦师还能不能喝完不倒。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想些有趣的事情。
但是有些人的胡思乱想，却充满了酸楚。
看过那些文献后，平关城主明白，这些雨水，都是那倒风山一路席卷大地，裹挟湖泊上天幕，最后再洒向极其宽广的平原所致。
她觉得那些天水，不是落在了平原，也不是落在了城池，而是落在了心里，淹没得满满当当，让人苦闷窒息，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前一夜傍晚时分，以郑佳节为首的谈河城远猎人，回到平关后，俱是苦涩摇头。
他们不是没发现，而是发现的事物，更令人绝望。
在那条沟槽数里外，城兽的尸体破烂不堪，有些地方焦糊，有些地方被撕裂，其中鲜血，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只剩惨白肉块，一如众人脸色。
不甘心的张怀鑫，又来回寻找了很久，除了一些杂物，再没有发现。
人困马乏，他们不得已提前返回，将这些消息告诉平关城主。
而蒋泉、周留，这些平关城的猎人，依旧力气充沛，便留在了城外，不入夜不归。
郑佳节劝说过，也好奇过，为什么都是凡境，他们却能精神饱满更久。
蒋泉只是翻身下马，徒步行走于泥水中，嗓音低沉。
“梦师曾经说过，凡境可以气血，修炼秘法，我们不过是照做罢了。”
又是数人，跟随周留翻身下马。
他们就这么向着远处走去，背影在雨幕中愈发模糊。
郑佳节低头，手指捏得泛白，身后众人也是沉默不语。
压下双肩的微颤，她调头向着平关城策马狂奔，怒吼出声。
“返回平关，带上食水，更换马匹，再来！”
有些人，不需要与之相处太久，就能感受到其真诚，而那个敢与一城比酒的男子，便是如此。
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有同样的肆意举动了？
等到郑佳节他们去而复返，蒋泉牵过马匹，只是轻声道谢。
一行十几人，再次重复昨日做过的事情。
守在城中的平关城主，听着那些从平原上来的消息，愈发心灰意冷。
这场雨，下得人好生心凉啊。
雨水不停浸润泥土，一直往下，渗入地面深处。
那处商队躲藏的洞穴，入口早已被掩埋，再被雨水打湿，就更难挖开了。
当远猎人们发现本来干燥的土石，变得湿润沉重，也不禁有些气馁。
逃出风口，又入蛇巢，几番厮杀，却发现依旧难逃一死，哪怕是最意志坚韧的修炼者，也会消沉几分。
又是两波蛇蟒被斩杀殆尽，还能在休息时分动弹的人，大概就只有后面才苏醒的尤达。
听过苏云川的安排以后，他在没有覆地蟒的时候，就去队伍起始，一同搬运土石，厮杀一起，又立刻返回队伍末端。
只是身边伙伴，包括他自己，都只觉呼吸困难了很多。
特别是老蔡这些商人，不停冒出冷汗，行动都迟缓了不少。
浑身是血的远猎人，瘫坐在地，两手无力垂在地面，开口说道：“苏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他的话很短促，每次开口都要喘气，不仅仅是因为累。
不等苏云川回答，旁边的人就开口说道：“看来今天...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苏云川突然开口：“不会死！”
她将剑插进地面，笃定说道：“我们都不会死的！”
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确定，只是淡淡叹息，“是吗......”
成排的火光那一头，尤达还在拼命挖动土石，脸色有些狰狞。
潮湿的巨石，比平时更难抓紧，让他隐隐生出怒意。
只是很短时间内，他便明白了商队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所以愈发心急，不时会有失手。
有商人劝道：“尤队长，不要再挖了...能从倒风山里活下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汉子置若罔闻，艰难举起巨石，却不小心让其落在地面，重重砸响。
他顿时气恼，挥拳锤在巨石表面，不停怒吼。
很多人都只是轻叹，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叹气了。
就在尤达一拳将巨石打出一个凹槽时，整个洞穴，都轻微颤抖了一下。
他愣在当场，看着自己的拳头，身边的人也瞪大双眼看着他。
又是一阵轻晃，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尤达造成的震荡。
在另一头，苏云川已经带着筋疲力尽的远猎人们走了过来，急切说道：“棚伞在哪？快拿出来！”
其他人不知道为何会震动，她却知道。
先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柄精钢剑，不停在泥土中穿梭，跃入雨幕，又躲回地面。
梦藏生没有冒失出手，不管是在内还是在外，一旦没有控制好力道，那就是土石崩塌，将所有人活埋的下场。
等到确定所有意外都被排除之后，他才传音给苏云川，稍后一定要撑起一个空间，护住所有人安稳。
毕竟他只是人，不是神，无法预测事情的走向。
就像先前跟随白怀离的队伍进山，早知道会有鼠群偷袭的话，那两个放哨的远猎人就不会死了。
每次想到这里，梦藏生都会有些懊悔。
刚才苏云川以剑支撑，起身之后，震动便传来，二话不说，立刻强行拉起所有人，与其他人汇合。
几乎是一己之力，拖着七八人前行。
眼下就在越来越强的震感之中，一顶大伞，挤在洞穴里，都做不到完全撑开，却是所有人最后的求生希望。
最后几头城兽，被牵引过来，围在人群身边。
疲惫不堪的众人，听着头顶不断的砰响声，都忍不住环抱头颅，埋首祈求。
只有苏云川抬头，看着被最后一支火把照亮的棚伞，眼神恢复了一分清明。
大地摇晃不停，这种异象，被已经马不停蹄，搜索了一天一夜的蒋泉他们所感知。
立刻收拢缰绳，向着雨声里，巨响传来的方向拼命狂奔。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之前那个双骑赶赴平关的男子，只凭双拳，锤杀巨蟒的时候，城内之人，无一不为那幅画面身心皆震！
蒋泉与周留对视，都能看见彼此眼神里的狂喜。
察觉到事情有转机的郑佳节等人，也是既惊又喜。
不明所以的碧水城远猎人，感受到这份异样之后，立刻动身，目光担忧。
两队人马，心情各异，逐渐靠近。
等到他们来到被夷为平地的沟槽某处，眼中所见，一块块足有数丈，如同小山一般的土石，接连飞入空中，向着四面八方，撞到一两里之外的地面，袭地而走。
数里宽的沟槽，就像开出了一张蛛网，正中间地势凹陷，遮蔽视线，让人无法看清下面发生了什么。
两方远猎人都只能勒马，停在很远的地方，以免被飞来巨石误伤。
连续不停奔波，本已经有些虚弱的蒋泉，抹掉脸上雨水，放声大笑！
那笑声，比巨石落地的动静，还要响彻天地。
倏忽间，一片巨大黑影，拔地而起！
数十丈之广的土石，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冲入天空的气势，将雨幕都打散，逆飞回云间。
无数视线，跟随山岳巨石，目不转睛盯着它撞回地面。
轰然炸响里，一面无形气墙，推开了飞溅泥水，疾速向外扩散，直到将众人的兜帽都掀飞，他们才回过神来。
天地都安静了一瞬，被打退的雨幕，再次冲刷大地，噼啪声又响起。
苏云川依旧仰头，脚下的震动消失了，头顶的砸落声，也变得不太一样了。
身边有人发现气氛变化后，也是抬起头，疑惑又期盼。
护在头顶，已经变形的棚伞，就这么整个升起。
从越来越宽的缝隙里，刺眼的天光，让抬头的人，忍不住伸手挡在眼前。
苏云川还是睁大双眼，哪怕眼睛被刺痛，泪水不停流出，也不肯遮住。
直到那个浑身污泥，略显消瘦的身形，变得清晰几分。
在蛇群中苦苦支撑，早已染透鲜血的女子，安心一笑，便侧倒了下去。
看见自己徒弟这副模样，原本因为她不听话，想要斥责一两句的梦藏生，顿时心软。
暂时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疾速闪掠，半跪在地面，让昏过去的苏云川靠在怀里。
慢慢适应光线变化的商队其他人，看清来人之后，本想笑一笑，却也是心神骤然放松，晕倒过去。
最后整个棚伞之下，都是横七竖八，靠在一起的人，只有尤达还勉强清醒着。
恍惚之间，他觉得身边好吵，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坑之中，有好多人，在雨中冲了下来。
轻微的破风声响起，他眼前一黑，便靠着城兽腿甲，低头昏死过去。
梦藏生觉得最后时分，有些癫狂的尤达，也需要再休息一次，这才果断出手，将其打晕。
他动作轻柔，抱起苏云川，交给了冲到身前的周留。
“先不回城，就在这里，等他们醒来再说吧。”
周留低头，看着怀里满身腥污，却睡得安静的女子，默默点头。
从平关和碧水赶来营救的人们，开始一一探查商队众人的情况，发现他们只是心力耗竭，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梦藏生又对着蒋泉说道：“你们应该也累了很久，先休息一下吧，洞穴那边，我看着就行。”
抵达天坑边缘，郑佳节她们无比震撼，此地居然有一个这般规模的地穴。
就算隔了十几丈远，他们还是能看见那满地堆积的血水残肢，所以也很是惊诧，若是躲藏在这里的虫兽，散布到平原之上，必定酿成大祸！
这一次，若能将其全部斩杀于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郑佳节抢先上前，“前辈，看守洞穴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梦藏生转头，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张怀鑫、郝二云等人，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从倒风山出现，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不等郑佳杰回答，性子直率的胡昕，便应声道：“一天一夜多了。”
郑佳节回头瞪了她一眼，再回过头来，想说什么的时候，梦藏生却抬手阻止了她。
“这一天一夜多，你们应该也极少休息，现在的状况，恐怕比商队好不了多少，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帮我照顾好云川她们就行。”
说罢转身，尽量不发出什么响动，离开规模很小的围城，进入了洞穴。
郑佳节看着黝黑的洞口，不禁叹气，他们这些人确实是凄风冷雨，疲惫不堪。
转身的时候，胡昕意识到说多了话，眼底有歉意。
郑佳节摇摇头，“没关系，前辈他们都没事，这就最好不过了。”
之后众人协力，仅剩的几头城兽，迁移到地面上，修复棚顶。
或抱或背，将商队昏迷的人带出天坑，仔细安置好，并没有嫌弃他们满身污泥。
以当下的条件，只能暂且求个避雨之所，不能奢求更多。
心弦紧绷良久，突然轻松的，又何止沉睡不起的商队，蒋泉他们，也是瘫坐在物资木箱上，点头不停。
一场滂沱大雨，遮天乌云，就在众人将睡将醒间，渐渐停歇，好像老天爷这两天，打了个盹，发现布雨吵到地面上的人，就赶忙收起了神通。
或许是晕倒的次数多了，第二个醒来的，是苏云川。
朦朦胧胧睁开双眼，终于觉得天光好生刺眼，闭目皱眉，嘤咛一声，就要将头蒙到大被里面，再睡个回笼觉。
但是心底总觉得古怪，模糊想起一些零散碎片，惊骇翻身坐起，四下查看。
“啊！谁换了我的衣服！”
尖锐叫喊从一处蓬帐内传出，围坐在火边的周留，立刻笑着起身，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蒋泉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将火上的烤肉翻了个面，打趣道：“气息浑厚，看来苏姑娘已经恢复了。”
在苏云川之前就醒来的尤达，笑着说道：“不愧是前辈的弟子，这份体魄真是强横，我要是像苏姑娘一样连番厮杀，这个时候绝对醒不过来。”
沈故棠疑惑道：“可是你也昏过去了啊。”
尤达窘迫一笑，“要是没猜错的话，我是被梦师打晕的。”
几人听后，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怪不得能早一天醒来，原来不是累的啊！
之后是帘布掀动，缓缓踱步的声音。
苏云川红着脸，走在周留身边，长发并未扎起，而是自然散落在肩头，看得火边和一旁来来去去的男子都有些呆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苏姑娘含羞带笑的样子，如此娇柔可人呢？
她确实很羞赧，但不是因为眼下的目光注视。
哪怕远猎人再不拘小节，自己周身衣物被人扒个精光，就算是女子所为，还是羞人非常。
周留小声解释道，“梦师将你交给我的时候，全身都是污血，你也不想带着血污睡个两三天吧。”
苏云川还是感觉脸颊微烫，听见某人的称诲后，更添局促不安。
“周留姐姐，我师傅呢？”
她在身陷囹圄之时，第一次违背梦藏生的话，只记得后来响彻心湖的话语，明显带着怒意。
两女一路走到火边，听见这个问题，所有人脸色都严肃起来。
蒋泉回道：“苏姑娘，你们之前被困洞穴，应该未曾深入其中才对，据梦师所言，最深处，有无数蛇蟒盘踞。”
刚刚坐下的苏云川，又立刻起身，急切问道：“那我师傅他没事吧？”
按照蒋泉的回答来看，梦藏生必然是以身犯险，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明白这点的粉衣女子，才会脸色大变。
顾不上会被责罚，她转身便要回帐篷里拿剑，前去洞穴里寻人。
一旁的沈故棠，直接扑过来，抱住了她的右脚。
“苏姑娘，你冷静些！前辈他没事，郑姐姐、张大哥他们都在洞穴里呢，十几号人，又是精神饱满的，能出什么事啊。”
苏云川脚步受阻，低头看向这个笑得很好看的女子，“真的？”
沈故棠笑弯了眼：“真的！”
苏云川沉吟片刻，然后说道：“可是你们神情很凝重。”
蒋泉哑然，尤达不敢搭话，刚才苏云川身形被阻，低头的一瞬间，他总感觉有一股杀气四溢。
微微吃惊后，周留轻声道：“苏姑娘，梦师真的无事，只是......”
苏云川抬头，与她对视，“只是什么？”
她的视线移开后，脚下的沈故棠，才悄然呼气，伸手抹去额头冷汗。
差一点，就差一点，苏姑娘就要抬脚踹过来了！脚底都已经离地些许了！
周留解释道：“只是梦师这几日少言寡语，神情凝重，我们只是担心这次的事情太凶险，梦师想要独自承担。”
听见这个解释后，苏云川冰冷的眼神有所缓和，好半晌后，问了一句：“师傅他除了洞穴深处的事，还有没有说别的？”
趴在地上的沈故棠立刻起身，拍拍衣袖上的尘土，“没有，话可少，所以我们才担心嘛。”
蒋泉也是开口说道：“虽然梦师不曾开口，但是光看他斩蛇之时，眉头紧皱，眼含怒气，我们便能明白事情险峻了。”
末了，蒋泉还长叹一声，“苏姑娘，你劝一劝梦师，不论是何险境，我们理当分担才是！”
远猎人向来是同生共死，就算修为远不及更高深的修炼者，也想要为其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像商人围城，不能与狼群近身厮杀，却依旧手持弓箭，护其身后安稳。
苏云川低头不语，柔顺的额发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她突然开口说道：“我先回去收整一番，之后会去劝师傅的。”
等到她的背影，被大帐帘布遮挡，留下火边的几人，才稍觉心安。
蒋泉说道：“有苏姑娘开口，梦师应该会让我们帮忙了吧。”
周留回道：“或许吧......你们先坐，我去给她送点吃的。”
蒋泉点头，招呼尤达切几段烤好的蛇肉下来，后者立刻照做。
而回到帐篷的苏云川，扑倒在床上，将脸捂在被子里，闷闷的话语不停传来。
“完蛋了，师傅一定是生气了，还气得不轻，这下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