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清任

书读百遍, 其义自明,清任读了半个时辰,一遍也没读完,不是读不懂, 而是心思太杂, 看不进去。

金乌台是西荒最繁华的地方, 太昊也是西荒最强大的国族,疆域辽阔,西荒盆地有大半都被太昊国纳入版图中。然而, 只是西荒, 而非元洲,甚至在帝国,国力远超太昊的便一大把, 这是老天给饭吃, 西荒的地理和气候先天弱于人。

如今西荒同蒲阪的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纵然这是几十年前就已众所周知的事, 但真的到来时, 知道的人都不免难眠,这是一场注定艰难的战争。

双线开战, 就看谁更熬得住, 但熬的时候每一天都是难熬的。

清任将书简收拾了下,看不进去, 不看了。

洗漱一番, 清任便乘着马车出门去金乌台了, 做为王的舍人,他大部分时候吃住都是在金乌台的,不然每天来回跑, 他根本处理不完每天无穷无尽的公文,尤其是这两年,只恨一天十二个时辰不能掰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

清任出门很早,但这世上总有起得更早的。

街道两边的商铺与摊子都已经在张罗了,尤其是卖朝食的摊子,格外的忙碌,再过一会儿整个都城都会醒来,辋川海周围商贸发达,因而围绕着商贸而产生了许多非农耕的工作机会,为了赶时间上工,这部分人都习惯在路上随便买点吃的边吃边走去主家上工,发展到后来家里宽裕的家庭也习惯朝食在外头解决朝食了,可以省不少时间。

清任随便买了俩蒸饼坐在马车上慢慢吃,吃的时候路过了一处学廊,这个起得更早。

学廊是太昊琰设的蒙学机构。

最早的时候其实是只有序学的,但序学收的帝子都是已经有一定底子的孩童与少年,说白了,不负责学生的启蒙,哪怕是后来修建的金乌学宫也是序学读完后继续学习的地方。

蒙学还是自己负责,但普通人家想开蒙难度太高。

于是有了学廊,也叫蒙廊。

顾名思义,给孩童发蒙的地方,修建在大街上,只要缴纳一笔微薄的束脩即可在学廊发蒙读书。缴不起钱的氓庶也可以旁听,学廊的先生并不会驱

赶,只要不故意制造动静打扰学廊的课堂秩序就行。

因着一日之计在于晨,也可以理解为街上只有早上和傍晚最安静,因而学廊将上课时间集中在了街上人流量最少的早上和傍晚。

没办法,大街上太吵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静下心来读书不被大街上的动静给吸引,但能静下心来读的也少有不成才的。

学廊大抵是整个都城起来的最早的地方了。

清任的目光中划过一抹怀念。

他以前也是学廊的学生,只是不在坐在廊下,而是在栏杆外旁听的蹭学者。

学廊收的束脩很低,不仅不赚钱,甚至连维持学廊本身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全是靠国库每年拨钱才能维持。但即便如此,束脩也并非所有人家都缴得起,不过这几年,学廊的蒙童越来越多了。

清任看着学廊下坐得满满当当的小毛孩们,又看了看学廊栏杆外挤着的孩童与少年,心绪莫名的没那么烦乱了。

西荒必须赢,也一定要赢。

不需要想太多,只要想着赢就够了。

舍人本是左右亲信与门客的通称,后来演化出了舍人这个官职,国君自然不会只有一个舍人,但清任是舍人中比较特别的那个,他是秉笔舍人,为太昊琰将每天堆得比山还高的公文给分门别类,重要的给太昊琰亲自处置,不重要的则是念给太昊琰听,顺便提个建议,太昊琰听了品品好不好,好的话就这么批,不好的话太昊琰自己再完善完善一下,她口述,舍人写。

秉笔舍人同样也不止一个,公文太多,一个人忙不过来,最多的时候有十来个,最少的时候也有三五个,短则三年,多则五年换一茬。

每个都是太昊琰挑选的年轻人,有能力且可信,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太轻,多少有点这样那样的年轻人毛病,不过也不是问题,三五年的舍人当下来,大部分毛病都拾掇得差不多了。

每个舍人被放出去后只要认认真真的干活并且没被地头蛇给搞死或收买,必然青云直上,现任丞相赵貉就是个最佳榜样,从舍人干起,外放了二十年,回来后直接干上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也使得舍人位虽卑,还辛

苦,但举国上下有才华的年轻人无不卯着劲想当上舍人。

嗯,年轻人,太昊琰用人喜欢用年轻人,若有两个才华差不多的放她面前让她选择用人,她选的一定是年轻的那个。

这也使得太昊国从都城到地方上,官吏普遍偏年轻化,很少有白胡子一大把了还在占着位置的。

马车驶至金乌台时清任也将蒸饼啃完了,有点噎,灌了一口乳酒将食道里的食物都推进肠胃里。

正饮着乳酒便看到了太昊棣的马车,很好认,风格格外奢华。

太昊琰生活清简,嗣君却是另一个风格,喜奢,衣食住行无不精致奢华,为此没少被弹劾。

所幸太昊棣的奢华还没到一件衣服穿了一次就不再换第二次,吃一道素菜要好几只鸡鸭配,或是只食最好的部分的境界,更没搞出黄金车之类,不然哪怕太昊棣哪怕是太昊琰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也逃不过被废的结局。

但也因为太昊棣的奢侈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的踩在别人的容忍线上便不免令人无言。

清任大概能猜到为什么。

太昊棣是太昊琰法理上唯一的子嗣,只要他不想不开,嗣君之位再是稳当不过了,这大抵也是太昊棣当了五十多年嗣君都没造反的原因。

帝国如此漫长的历史还真没有过五十多年的嗣君。

但别人没法忍是怕被熬死了,并且有竞争者,太昊棣没有竞争者,哪怕是被熬死了,江山也还是他后代的,没必要冒险。

只是,人总是得一想二的。

没权的时候想权,有权的时候想要温暖的感情。

太昊棣是太昊琰的嗣君,但他是太昊琰最喜爱的孩子吗?

这个问题,在大部分人看来无疑是最喜欢的,若非最喜欢的孩子,太昊琰能只太昊棣一个合法子嗣,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太昊棣的地位?

清任却隐隐觉得不是,太昊琰保护得最好也最用心的孩子是另一个。

江山与权力给了一个孩子,但最多的感情却是给了另一个。

人心总是贪婪的。

但太昊棣怂,这让他也只敢在小事情上蹦跶试探。

清任收了收思绪,金乌台的家事还轮不到他越界操心。

下马车步行进了台城。

西荒的冬季一年来得比一年早,也一年走得比一年晚,台城的残雪早被扫干净了,但空气并未因为残雪被清扫干净而变得温暖,吸一口气,冷的刺鼻。

直到走进有地龙的外朝殿阁里才暖和起来,顾不上休息,不过休沐了一天,公文都堆成山了。

干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寺人来传唤。

王在议事,让他过去伺候笔墨打下手。

清任麻利的收拾了下跟着走了。

担任舍人六年,与公卿们议事时王没少让他去伺候笔墨旁听,虽然没有发言的权力,但看公卿们谈话也足够学到很多。

清任走入鸹貔殿时发现不论是太昊琰与公卿们眉目间皆有喜色,略听了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意海峡传来捷报,蒲阪组建的第一波水师联军被唐勒与司徒师所败,哪怕蒲阪重新征召与组建水师来帮忙,至少也得小一年。

西面压力大减,接下来可以腾出更多精力到东面了,九河走廊都拉锯半年了,压力一直都很大。

但九河走廊也必须守住,太昊国与蒲阪如今拼的便是谁更熬得住。

九河走廊原就不是西荒的地盘,以那里为战场阻挡王师,哪怕九河走廊打烂了心疼的也不是西荒,最重要的则是九河走廊是天险,守起来需要的兵力会更少。

画旬能够轻易攻下九河走廊终究是特殊例子,二十余年无战事,生生养废了九河走廊的军事。

有此前车之鉴,再加上又是战时,画旬显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便是突然脑子坏掉了想犯,时间也太短了。

只要画旬在九河走廊挡得时间足够久,王师自己就得崩溃。

诸侯们长久看不到甜头可不会一直听王的话。

西面压力大减,可以为东边增加支援了。

太昊琰一直没什么话,只是听公卿们商量完善着接下去的计划,一直到查漏补缺得差不多了太昊琰才开口道:“水师所有的损失尽量在最短时间补上。”

顿了顿,太昊琰又道:“必要时,允许唐勒招募海贼。”

辋川海与北骞宾海的海贼密度因着太昊水师几十年的清剿已很低,但并非没有,一本万利的生意,永远不缺铤而走险的人。

至于海贼

们会不会信唐勒。

会。

因为太昊水师的前身便是太昊琰还是嗣君时用海贼组建的编外水师,在她继位后从编外便是正式水师,并且第一任水师军将便是一位曾经声名赫赫于辋川海的大海贼。

清任闻言怔了下,旋即与公卿们一同看了眼殿内挂着的巨大舆图。

元洲的最北端是极北冰原,但极北冰原往南则是有草海美名的万里荒原,荒原西边是不释海以及诸多半岛,南边的半岛与岛屿之间有一道落日海峡,也是龙伯族的水师常驻之地。

虽然联姻合作了,但终究不是一个族群,哪怕是一个种族也不可能全然真心的合作。

太昊水师在解决了辋川海与北骞宾海的航道安全问题后最大的对手便是落日海峡徘徊的龙伯水师了。

太昊国很多人都曾以为太昊水师日后与龙伯水师必有一场硬仗,唐勒与司徒师这些年也一直在为此准备,结果....多年准备,最后的对手仍旧是同类。

但若因此忽略了龙伯水师的存在无疑是想不开。

龙伯对如意海峡与商羊海峡一直都很有兴趣。

清任知道的也更多一点,西荒南部高原的雨林里有一个几千年前溃败南逃的那部分龙伯建立的龙伯国度,若让雪国控制了如意海峡便等于北骞宾海与中骞宾海也落入了龙伯的控制,雪国与雨林里的那支同类四舍五入一下等于接壤。

两个大国接壤很难相处和睦,但放在龙伯族身上,大概率真能友好共处。

龙伯族在昔年分裂各自建国之前便制定了《龙伯宪典》,所有龙伯都得遵守宪典,并且宪典凌驾于国之上。

龙伯建立的国族不得彼此开战,在需要时还得合作便是宪典里明文规定的。

清任研究过龙伯族。

荒原的龙伯三国与其说是三个国家,倒不如说是三块行政区,因为疆域太大了,一个行政官署管不过来,于是分成三块,三王相当于人族国族的城令,不同的是,城令的头上是国君,而龙伯三王头上是《龙伯宪典》。

除非雨林的那支龙伯不遵守《龙伯宪典》,不然按最坏的可能做准备是没错的。

雨林里的那支龙伯简直是座休眠火山,一旦爆发,问题绝不会小。

鸹貔殿里议事的公卿不多,也是雨林龙伯国都的知情者,皆忍不住头疼。

命运是个可恶的妖精,当你以为你的处境已经很难了的时候,它总能告诉你,还有更难的。

再难,也终究得面对现实。

太昊水师还是再加强加强吧。

赵貉道:“画上卿在九河走廊俘虏的人口,放在辋川海还要派人看管避免生乱,不如以后都送去南方的垦殖地。”

其实还可以加上钓鳖岛,但龙伯是钓鳖岛下一回合的对手,这一回合的对手仍旧是蒲阪,保不准大量俘虏放在那会不会出乱子,放到南方垦殖地就不一样了。

哪怕是想回到辋川海也隔着雪山与戈壁,何况冀州了,送过去了,俘虏也只能安安分分的垦荒与接受每年的军事训练,以及在日后雨林那支龙伯北上时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太昊琰想了想,没什么意见,画旬抓的俘虏有点多,差不多将九河走廊的人口都给抓了,只是西荒的人口底子本就薄,俘虏补充人口是好事,但俘虏太多了就有问题了。

哪怕她许诺俘虏耕作满五年后可以获得良家子的户籍以及三十亩田地稳住了许多俘虏的心,也仍需要考虑俘虏与本地人族的冲突,以及西荒人族才是她的基本盘。

没想到有什么问题,太昊琰便道:“钓鳖岛要深耕也需要更多的人口,分一半给钓鳖岛。”

钓鳖岛的人族人口越多,龙伯族日后想打就越难,甚至是打下来了想治理也难....也不一定难治理,太昊琰心中叹了口气。

夏太了解人族了,别的龙伯做不到的,这个龙伯却是可能做得到。

事情议得差不多后人也陆续散了,商量出来了怎么办还得去落实才能看到成效,殿内很快便只剩下了太昊棣与伺候笔墨的清任。

太昊琰对太昊棣道:“过两日的学宫考核,你替我去吧。”

金乌学宫每年都要考核,太昊棣也并非头回替太昊琰主持。

太昊琰对金乌学宫看得很重,每年的考核,要么自己亲自主持,要么太昊棣去负责,从未有过第三选项。

太昊棣而立之后,金乌学宫的考核,十次一般都有六次是他负责,也不惊讶,很麻利的应了下来。

太昊琰想了想,忽的看向清任。“今次便让清任给你当副手。”

太昊棣不由看了眼清任,有那么一瞬想问太昊琰,你确定这名少年成年了?不过须臾便控制住了。

清任是否成年不清楚,但清任的能力肯定不会有问题,能够担任舍人,迄今为止还没一个废物。

而且突然被如此大的惊喜砸中,太昊棣看到少年始终是冷定的,荣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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