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望舒

送走青婧与流民, 望舒唤来鲲鹏。

鲲鹏落下时瞅了瞅望舒头上的花环,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千万年前,自己曾将一串用九百九十九种鲜花编成绚烂的花环戴在谁人的头上。

鲜花绚烂, 却输美鸟的翎羽三分, 便如眼前人, 鲜花绚烂,却只是美人的点缀。

望舒摘下了头上的花环,迟疑了须臾, 最终还是扔在了地上。

鲲鹏自支离破碎的记忆中醒神, 疑惑的看着望舒,花环那么好看,为何要扔掉?

“我不喜欢。”望舒一边解释一边爬上了鲲鹏的背。“走, 去辛国的条邑。”

昏迷不醒的辛侯正在条邑躺尸, 等候唤醒她的人。

行至云水时望舒在鹏鸟的背上远远看到底下如蓝色丝带般的云水有点翻腾, 让鲲鹏飞低了细看, 不是眼花, 的确在翻腾。

云水正在泛滥。

下了鸟背一打听,得知今岁下雨格外得多, 云水本就不太消停。

天灾已经很残酷了, 与人祸相叠加,愈发残酷。

辛国以象为主将, 五万精兵攻打穷桑国, 然而从冬季结束后就打得你死我活的穷桑槲与党氏面对三月灭了一个大国的辛军, 竟握手言和了。

不仅握手言和了,还决堤泄洪,水淹辛军。

辛军惨败, 伤亡惨重,穷桑国暂时渡过了危机,但天灾人祸一同爆发,云水两岸千里良田也完了。

辛国这边还好,因为本来就有洪水的征兆,准备了大量的泄洪区,也做了一定的救灾准备,哪怕这会儿因为辛军战败,辛国内部一团乱,骊嫘仍旧保证了救灾有条不紊的进行。

或者说,辛国看似一团乱,实际上仍旧没失控。

根据传言与掌握的实际信息来判断,因为大败的缘故,辛国国人们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的热情如三伏天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五万大军伤亡惨重,自然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虽然是国人投票做的决策,但法不责众,这责任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来背。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这责任最终涌向监国骊嫘。

若只是如此还不算太大的问题,找个替罪羊还是能糊弄过去的。然,此时辛筝的从孙们跳了出来,一边攻讦骊嫘,

怀疑骊嫘已经将辛筝给搞死了,秘不发丧,一边有意无意的展示自己,表示愿意过继给辛筝,继承辛筝的遗志。

在明眼人看来这指责简直不要太蠢,害死辛筝对骊嫘有什么好处?骊嫘的权力是辛筝给的,辛筝若死,与辛筝没有任何血缘又手握重权的她无疑会是新君清算的对像。

看出问题的明眼人自然是有的,还不少,但不是出于利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便是为了自保而保持沉默,而大部分人,他们信了。

辛国国都每天不要太热闹,但骊嫘都还有意思维持救灾的有条不紊,想来也没传言得那般危如累卵。

反倒是穷桑国这边,被迫结盟在击败了辛军后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觉得辛国不过尔尔,庆功的宴饮不断。甚至因为辛国如今监国与辛筝的从孙争权,陷入内乱的缘故,这对盟友的感情也迅速降温。

都没空救灾。

沿着泛滥的云水向东,一路至条邑,条邑的城门口的告示墙上挂着求医的告示。

不止条邑,辛国每座城邑都贴上了。

在大部分人看来,这是骊嫘被辛筝的从孙们逼得只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辛筝还没死。

在明眼人看来,这是辛国内乱的序幕,骊嫘已被逼至穷途末路,从孙们虽然与辛筝血缘很近,但也有人有更高的法理性,只是血缘太远,过继基本不会过继五服之外的,使得这份法理性打折扣。但不论如何,一个国家的储位不稳无疑意味着权力动荡。

在望舒看来就比较懵了。

“我感觉兕子不像是会让臣子替自己担责任的人。”望舒对元道。

“她要收拾的不是骊嫘,是她的血亲。”元道。“她的身体重度铅汞中毒,要么生不出,要么生得出但生不出健康的后代,她也无意生下后代来个家天下。如此一来,她的血亲们就很尴尬了,兕子无意传位给他们,但他们同辛筝的血缘又会让他们便会成为兕子的第一继承人。哪怕兕子明确表示不会立他们为继承人,他们只要活着,便会如当年的少昊丹朱之于青帝。”

“你当年不就一句话便传了青帝。”

“不一样,我那会儿,便是与我血缘最近的后代都隔了

十代以上,除非我再生一个,否则按血缘来继承,必定天下大乱。”元道。“我当年只是稍稍暗示,他们便掐出了狗脑子,死了一大片人。”

“那是你的子孙。”

元嗤道:“是子孙,但都隔了十代以上,只是子孙,不是亲人。”

“就算如此,你也没必要挑拨人自相残杀吧?”

“他们碍事了。”

碍事了,所以想办法弄死。

这很炎帝。

望舒没再讨论元对风姓氏族做过什么,而是道:“兕子想杀了他们?”

炎帝对血缘疏远的直系后代尚且如此,她不认为望舒对非自己后代的旁支会有什么心慈手软。

少昊丹朱能跟青帝叫板,自然不是纯粹靠炎帝血统,自身能力也很强大,但炎帝就是不传位给他,他也很无奈。

帝国是炎帝创建的,祂想世袭还是禅让是祂的事,祂不给,谁也不能抢,包括丹朱。

丹朱不能对炎帝有怨言,便寻青帝的麻烦,青帝花了不少精力收拾这个王位角逐失败者。

打压下去后青帝并未杀了丹朱,一半是丹朱很有才干,人族初期很缺人,杀了很可惜;另一半则是丹朱识大体,或者说,他做出了理智的选择,在一部分风姓氏族试图通过勾结异族将青帝从王座上拉下去时,在亲人与斗了半辈子的政敌青帝之间他选择了青帝。

也因为他做出了聪明的选择,青帝赐死了大量的风姓权贵,鸩酒都耗费了十余瓮,却没赶尽杀绝。

辛筝的从孙们比之丹朱差了显然不止十条街。

望舒感慨着走到告示前瞅了瞅最终的报名地址,背着行囊前去报名。

报名的人不多。

刚开始时还是很多的,只要能让辛侯醒来,赏一千金铢并赐爵位。

爵位只负责为拥有者养老,不好说值不值钱,但一千枚五铢钱却是一定很值钱的。

一枚四铢钱便足以在条邑维持一个月吃肉喝酒的日子,不考虑寿命问题与物价涨跌等因素,一千金铢意味着一千年吃肉喝酒的生活。

告示求医的告示铺天盖地的贴是最近的事,但实际上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贴出来了。

很多医者来自荐,其中不乏生怕辛筝醒来的刺客。

虞将刺客们的尸体挂在了城墙上风

干,一具具的风干尸,蔚为壮观,足可见辛筝活得有多招人恨。

壮观的风干尸林自然不会影响刺客死士们的前赴后继,但严重影响到了医者们的勇气。

不是所有刺客死士都是简单粗暴的掏刀子捅辛筝,也有一部分故意开有问题的药,甚至往药里加料。

虽然大部分医者都自问自己很清白,不是刺客死士,但很多人医术都一般,纯粹冲着一千金铢来的,开药时都是硬着头皮开药,很容易被当成害命的死士。

最终的结果便是医者越来越少。

报名处的胥吏无聊得每天打瞌睡,被望舒敲门的声音惊醒,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医师你好....”小吏惊讶的看着门口的美人,好美,哪怕同为女人也忍不住晃神。

“你好,请问这里是报名为辛侯治病的地方吗?”望舒问。

小吏点头,拿过一张纸,抓过一支笔。“医师麻烦这里登记一下,姓名、年龄、籍贯,以前都在哪里从医。”

“姓名望舒,年龄...”望舒迟疑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四十二。”

小吏抬眸看了眼望舒,青春正茂,皮肤紧致,撑死二十岁。但到底见多识广,人族习武有成与修习灵力的术士都能延缓衰老,这段时间也见了不少,尽管里头没有任何一个能不惑之年还如此年轻,大部分人都是二十四五之后的外貌。“望舒先生真年轻。”

望舒心说那是你没见过我师姐。

“望舒先生是武者还是术士?”小吏问。“几重境了?”

这点很重要,之前的刺客里便有实力格外强大的,差点就给得手了。

望舒想了想,回答。“术士,第四境,兼修武技,约莫第一境。”

第四境术士是继承了巫女传承后自动晋的,第一境的武者实力是这些年荒野求生与探险中慢慢练出来的。但因为她强大的自愈能力,真正打起来不会只第一境的发挥,但这没必要详述。

第四境?

小吏惊呆了,就算吹牛不用上税也不必这么夸张吧?

望舒继续道:“籍贯,我是青州赫胥人。”

小吏的目光从惊讶转化为警惕。“赫胥?那个羽族附庸的赫胥?”

望舒摇头。“不是,是三十多前就灭

亡了的那个赫胥国。”

小吏以为望舒的意思是指出生在赫胥灭亡后的土地上,很多人族介绍自己的籍贯时,都会用当地已灭亡但有一定知名度的国家指代出生地。

“以前在青州行医吗?难怪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望舒想了想,没否认,她在青州的确当过几天游医,也可以算作在青州行医。

填完了资料,小吏问望舒要身份证明。

鉴于之前招来了不少的刺客与死士,虞要求每个医者都必须拿出能够证明自己身份,或者说,证明自己不是刺客的东西,

望舒对辛筝的昏迷生活服气了。

在小吏的注视下翻出了一大堆的东西,去过的地方多,伪造的、真实的身份证明也有点多,有元洲的,也有其它大路上的身份证明,望舒在小吏充满怀疑的眼神中翻出了一样辛国能接受的证明:她当巫女时的私人印玺。

巫女没有身份证明,巫女玺与巫女令就是最独一无二的证明,但前者在玉宫,后者被她借给辛筝了,翻来翻去,能证明自己在人族的身份证明(不算伪造的)只剩下了这枚私玺。

虽是私玺,但巫女的私玺以上品的云玉雕琢,虽然是私玺,但巫女的私玺也有专门的制式,只有巫女才能使用。

小吏接过瞅了瞅,玉石上雕琢着精美的莲华,花瓣层层叠叠,一眼竟无法看清究竟多少瓣。

小吏无意识的数了数,三十六瓣莲。

莲出淤泥而不染,莲花、莲叶、莲子、莲藕皆可食,为人族所推崇,巫宗尤为推崇,巫宗的神庙多多少少都有莲华的花纹,受巫文化影响,很多人族贵族都喜欢在用的物品上加上莲纹,其中自然包括玺印。

三十六瓣莲的玺只有两种人有资格使用:巫女与巫子。

其余人可以用在玺印上刻莲,但不能刻三十六瓣莲,刻了就得死全族。

寻常氓隶是不清楚这些等级用度的,贵族等级礼仪过于繁复,哪怕是贵族,若非从小学习也难以完全掌握,何况不接受教育的氓隶。小吏也不是很懂,辛国的贵族都死干净了,辛筝将原本的贵族礼制用品等级区分统统扔进了垃圾堆,大街上看到庶人穿着曾经只有贵族才能穿的纹饰是很寻常的事。

但小吏在上历史课时有一堂课关于巫女的本纪,其中一篇有提到,人族只有巫女与巫子的私玺才可以刻三十六瓣莲。

说起来现任巫女的名字好像就是望舒,就是已经死了二十多年。

多年前这消息被爆出来时整个帝国都给惊到了。

巫宗内部权力争斗很凶,诸侯与公卿们架空了王权,十巫与上层的巫们也同样想架空巫女。不同于诸侯与公卿们可以干预王位角逐,扶持符合自己利益的人成为王,进一步瓜分权力,十巫们却无法干预巫女之位的传承。最终的结果便是帝国世俗王权礼崩乐坏,神权巫宗却始终停留在十巫与巫女代代相争的阶段。

如公卿贵族弑王不是一回两回,十巫架空幽囚巫女自然也不是一回两回,可在此之前只闻臣弑君,不曾闻巫弑君,最多也就是幽囚一生。

巫女望舒是第一个被弑的巫女。

继王权崩塌礼崩乐坏后,神权也轰然崩塌。

口口声声说自己信仰神祇,侍奉神祇,结果身为祭祀巫祝却杀了自己信仰的神灵行走在人间的化身,着实没见过如此将神灵当回事的信徒。

小吏问:“这枚玺莫不是你买来的?”

望舒摇头。“它是我的,我幼时长辈所赠,陪我许多年。”

小吏让望舒稍等,拿着玺印离开了。

望舒安静的坐在报名处等候,明显感觉到小吏出门后门外多了不少生命气息,根据强度可以判断都是武者。但望舒自问问心无愧,故而当没发现,在脑海里与元玩着数算游戏,互相出题互相解答。

不过半个时辰小吏便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虞。

进门看到望舒,虞不由得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上前行礼。“虞见过陛下。”

跟着进来的禁卫与小吏俱是愣住。

陛下这种称呼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用的。

最早的时候仅限于王与巫女可以,后来随着王权与神权的没落,诸侯国君们也开始被人尊称陛下。

三十六瓣莲加陛下,女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望舒配合的抬手。“起来吧,余要见辛侯。”

虞面露为难之色。“大君至今昏迷未醒。”

望舒淡然道:“无妨,余便是来救她的。”

虞闻言大喜。“多

谢陛下大恩。”

报名处离辛筝居住的前条国台城现条邑官署有一段距离,虞自然不可能让望舒步行过去。所幸来的时候乘了马车,便请望舒乘自己的马车,而自己在御者的位置为望舒驾车,所过之处回头率百分之百。

“那不是冢宰吗?她怎么会在驾车?”

“车中莫非是大君?”

“大君不是昏迷不醒吗?怎可能出来?而且刚刚我看到过这辆马车,它来的时候不是冢宰驾车,应当是冢宰出来接贵客。”

“什么贵客竟能令大辛的冢宰驾车?我国人口八百万,披甲百万,便是它国的国君来了,也只有他们给冢宰驾车的份。”

“王?”

“呃,有可能,但王不是在蒲阪吗?怎会跑来辛国?”

“莫非是哪位公孙?”

“别提那几个了,大君如今昏迷不醒,鬼知道有没有他们的份?”

“大君昏迷不是穷桑国与玉国干的吗?公孙做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但他们是大君的血亲,很可疑。”

“就因为他们是大君的血亲便可疑,你这什么逻辑?”

“合理逻辑,大君死了,他们便是受益者。大君不是说过,一桩阴谋若搞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就找一找谁是最终的受益者,最终受益者多半是加害者。”

“照你这说法,每个国家每一代国君权力传递岂非都是弑父弑母?”

“别的国家不好说,但咱们国家嘛,你看那边是什么?”

“书坊,怎么了?”

“去买一卷国史,看完了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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