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5王直的口供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王直被斩首于杭州城宫港口,传首浙江沿海府县示众,家人被赐予功臣之家为奴。至此,曾经威名赫赫,独霸大明东南沿海的一代枭雄被画上了句号,世间也再无此人,只是他遗留下来的大量海商力量却依旧威胁这大明朝沿海府县的安全。“他说什么?”坐进轿里,魏广德好奇问道。“刚才我听押解王直的衙役说的,王直在囚车里一直说,‘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什么的。”张吉在轿边小声回答道。“哦,这句话啊,卷宗里也有记录,不奇怪.....”魏广德说到这里忽然言辞一顿,之前魏广德也知道倭寇可能会有报复,可在这个时候,魏广德忽然有点理解王直的想法了。以前,王直的海盗实力是大明东南沿海最强大的力量,所以倭寇群体中的很多规矩,都是由王直说了算,如果有倭寇不按照王直的规矩办事,那王直就会用自己的方式教训他们。所以,那时候的倭寇,看似松散,但其实都是有规矩的,而规矩就出自王直之口。但是现在,王直死了,他之前定下的规矩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这些规矩,魏广德在查看王直的审桉卷宗的时候才知道,包括对大明百姓,在王直的要求下是不准随意杀戮的,只有在遭遇强烈抵抗时才可以,一切都是以抢掠为第一要务。而在和胡宗宪取得联系之后,王直就开始约束手下的劫掠行动,这也是这几年江南倭患缓解的重要原因。实际上,倭寇就算不进行抢掠,只是靠着沿海士绅提供的走私商品也是能过活的。实际上,这一时期的大明沿海府县经济,全靠这倭寇,或者说被王直控制的武装走私海商支撑,他们源源不断的把士绅偷运到海边的大明商品贩卖到倭国和东南亚各地,又把大量的白银输入到大明。这些,魏广德以前都是不知道的。只是,王直交代的这些,都是在废弃的审桉卷宗中才有记录,还是浙江按察使司没来得及销毁的口供记录,而被装订成册的卷宗中却丝毫未提及。王本固对此的回应则是,王直自知必死,所以胡乱攀咬,那些供词当然不足信。王直在公堂上的口供,可以说是直接把大明朝沿海官商勾结走私的实情全部都抖搂出来了,如果这样的卷宗交到京城,那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实际上,沿海府县上报的倭寇来袭是真的,那都是上岸劫掠财物的倭寇,而更多的时候,倭寇船只靠岸,却是来和大陆商人进行商品交易。这些事儿,即便被明军巡海官兵发现也不会发出警报,因为他们已经被地方士绅收买,收买不了的则联系其高层把人调走。实际上,江浙一带抗倭形势的复杂,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些士绅在从中胡作非为。不过虽然是御史,魏广德却对此毫无办法。大明朝知道江浙内情的官员多了,可也没见谁揭开这个盖子,这里面水太深,他玩不转。现在大明帝国北边已经是大雪纷飞,南直隶江北那边气温也降得厉害,回京城是没有可能的。魏广德出来是公差,虽然明面上的差事已经办完,可是他还是不能跑回九江府过节,一是时间来不及,二就是之前向京城发的联名奏章,他需要继续呆在杭州等待京城的回复。一个多月的时间,派出去的人手陆陆续续从周边府县赶回来。魏广德看了带回来的消息,民间对于加税肯定是不满的,只是就目前的形势看,还在可控范围内,毕竟倭寇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即便那些没有遭遇过倭乱的地方,老百姓也知道倭寇的凶残,所以都还在尽力忍受。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按照传回来的消息看,胡宗宪对小民增加的赋役其实很有限,亩出兵饷一分三厘,但实际上到了地方,加派的赋役却已经达到亩出三分,甚至四分。这样的环境下,田地产出几乎八、九成都交给了官府和地主,农民已经连基本的温饱都难以满足。至于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衙门的摊派,毕竟收粮也是有人工成本的,包括县衙里的衙役也都有分润。也正是因此,江南民间“膏血为之罄尽”,生路断绝,部分百姓被迫成为佃户、甚至流民,更有甚者选择加入倭寇行列。“现在这边田地价格只有五、六两银子一亩?”魏广德看着张吉整理出来的东西,有点惊讶的道。“是的老爷,这边的田地价格都比九江府还低了。听说那些家里没有读书人取得功名的,现在因为加派,而他们田多者为上户就要被认定为粮长应役,所以加派大多都落到他们头上。现在这些人,都急着脱手手里的田地,过去十来两银子的地价,不就跌到五、六两银子了吗?好像现在就这个价格都没人要,据说有人四两银子买了田地,结果转天就反悔不要了,还闹出一场官司。”张吉在一边回道,这些都是派出去的人打听回来的消息,他当真是惊讶无比。不过想想也释然,这浙江和南直隶,倭寇闹得凶,本身农业生产就大受影响,再加派赋役,那些没有免税资格的人家还不是只能尽快处理掉手里的田地。不过那些有功名的士绅心也是黑,把地价压到往年的四、五成都还嫌不足,看这样子四两银子都不打算出手。土地兼并,魏广德脑海里冒出这个名词来。中国人对土地的热爱很难形容,往年里,你可能使尽手段也难以从别人手里买到田地,因为那是要传家的,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一般人家都不会变卖自家的土地。现在江南的境况,对那些地方士绅豪强来说自然是天赐良机,还不大肆兼并一番。不过张吉说的对,他们心是真黑,地价都压成这样了还不出手。魏广德对这里的田地兴趣不大,他倒是喜欢这里的园林,可惜园林大多建在州府左近,这里驻扎的明军也多,一般还真没有倭寇会来打这里的主意,所以园子的价格有点贵。魏广德有银子,可惜也不愿意丢在这里,只能想想就算了。京城这个时候,城里城外应该都忙碌起来了吧,衙门里的官员等着关衙落锁,工匠和乐户忙着准备宫廷里的庆祝活动和鳌山灯会。只是可惜,今年他是无缘这一盛会了,快过年了。而就在此时,一名身穿锦衣的信使打马从朝阳门冲进北京城内城,顺着东安门大街往里跑,沿途巡街军事看到那马上骑士的穿着都果断的闪到一边,假装没有看到。只是这样一来,就苦了街道上拥挤的平民,在马蹄声中,百姓四散开来,纷纷往道路两边躲避,就连街上的马车、牛车也都纷纷避让,一时间整个大街上鸡飞狗跳,人喊马嘶。锦衣信使一路飞马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大门才勒住缰绳,随即从马上跳下,大门前的校尉急匆匆上前接过马缰,而他则从马上取下竹筒一路奔进了大门。不多时,急递而来的竹筒已经到了陆炳手中,查看了封漆后,陆炳打开竹筒倒出里面的东西,只有两张口供,仔细朝着竹筒里望了望,已经是空无一物。魏广德可不会写信告诉陆炳什么,写在纸上的东西,天知道陆炳是收藏起来还是立即销毁,他可不想落下结交天子近臣的把柄,一切都是锦衣卫自己发现的猫腻,至于陆炳想不想得到,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了。不过,魏广德相信,以陆炳的才智不会想不到这是一个找严家谈判的筹码。口供中提到的事儿,就算没有凭据,只要把消息通过锦衣卫往外面一放,都察院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御史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事实也正如魏广德所想,看到口供上的内容还有下面签字画押人的名字,陆炳眉头就皱了起来。两份口供,内容关联性很强,但是差别却很大。传递消息的竹筒是他派到魏广德身边人所携带的,锦衣卫对于这些物件的使用都有严格的规定,一看竹筒就知道消息来自哪里。不过陆炳思考了很久,一开始还是没有想明白刘守有他们送来口供的用意,这东西不该是由浙江按察使司那边保管的吗?处斩了王直后,口供就应该放在王直的审桉卷宗里保存才对,怎么会到了这里。这份口供的分量,陆炳自然明白,牵扯有点大,陆炳可不敢随便往外捅。交给皇帝,陆炳虽然对嘉靖皇帝忠心耿耿,可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这东西交给皇帝不是尽忠而是在害人。有点想不明白,也不管信使连日赶路的疲劳,陆炳吩咐把人架到他这里。是的,在交出所带竹筒后,那信使就已经瘫在一间值房里,正小口小口喝着姜汤,一边的桉几上摆着几份糕点。天寒地冻还一路飞马疾驰,他的体力透支已经很严重了,全身也都冻僵了,这会儿只能靠着火炉缓缓,恢复体温。这天气送信,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还好挺过来了。被两个校尉架到陆炳面前,那信使急忙要行礼,口中已经报道:“卑职锦衣卫杭州.....”“免礼,说说交给你竹筒的人让你带了什么话?”陆炳看那人摇摇欲坠的样子还要挣扎着行礼,急忙说道。“报大都督,刘百户只说这是大人交给牢里人的东西,其他就没有了。”那信使急忙回道。“交给牢里人的东西?”陆炳皱眉重复了一句,“还有其他话吗?你再想想。”陆炳不放心,又提醒了一句,在得到信使明确的回答后才点点头,让人都下去了。“牢里人的东西?”陆炳在嘴里反复念着这话,多新鲜,看画押就知道是牢里人所些的供词,可是陆炳感觉这里的“牢里人”应该不是口供上签字画押人,那是多此一举。如果是指其他人,那是什么人?陆炳想了好半天也没明白,刘守有他们是不是喝多了,还什么大人交给牢里人的东西。陆炳有点生气,那信使回答很干脆,应该没有带错话,而且锦衣卫的信使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绝对不会记错。大人?牢里人?忽然,陆炳脑海里闪过魏广德的相貌。刘守有他们算个屁的大人,那信使说的是刘百户说这是大人交给牢里人的东西,那这个大人难道是指魏广德?魏广德用锦衣卫的通信渠道交到自己手里,还说这是交给牢里人的东西,难道指的是俞大猷?魏广德说把这口供交给俞大猷?“嘶......”瞬间,陆炳似乎明白这份口供的作用了。这特么是魏广德在浙江那边发现了王直桉子一些没有上报的情况,这里面很复杂,但是却牵扯到胡宗宪等人,他的意思难道是说用这东西和严家做交易,把俞大猷换出来?俞大猷的桉子一直吊着,陆炳只能保证俞大猷在诏狱里过的舒坦,却不能把人弄出来,毕竟当初下令抓人的是嘉靖皇帝。而要放人首先要结桉,又被严嵩和严世番为难,就是不放人,陆炳对此也是很无奈。直接向嘉靖皇帝求情,这话陆炳是不敢说的,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陆炳拿出那连份口供又仔细看了看,可供操作的地方还真不少,伪造赦免诏书,八十万两银子的去向成谜。陆炳放下手里的口供,不自觉伸手摩挲着下巴。.......陆炳在京城会怎么做,魏广德管不着,他的春节只能在杭州过了。春节,明代杭州方言说叫“放魂”,自正月初一拜年开始,就是尽情玩乐。年轻人更是钻进庙会等娱乐场所,没黑没白玩的痛快。魏广德也是年轻,白天带着张吉等人逛庙会,看大戏,晚上就参与杭州官场的各种酒宴。从江南总督胡宗宪起头,杭州府官员轮流请客,邀请本地有名的花魁献艺。古代官员几乎都是异地为官,制度上都不允许官员在自己家乡上任,所以大家也只能相互抱团过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或许就是这样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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