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温玉铸剑

深夜。

华山的青烟依旧很漂亮,让人在云雾中看不清一切。

这和喝酒一样,让人沉醉其中,感受不到痛。

有别人吗?

有的。

而且只有一个人。

一个缓步的人。

越来越近了,脚步声仍在。

烛火虽然黯淡,可也有它自己的信仰。

它的信仰就是找到沈竹侯,然后照亮他的脸。

沈竹侯能感受到烛火和脚步,这是一种有形的压力,教人难以喘息。

后心紧贴在木板上,已湿透。他越想躲避,这种压力就越明显。

沈竹侯不能抽剑,这是最后的办法。

他静坐在都龙庙的角落里,内心却慌张得要命。

青衣很薄,夜里天冷。但沈竹侯是因为害怕,才在抖动。

有一柄剑,或者是一柄刀,总之是一种有分量的兵器,正在蚕食沈竹侯的影子。

每近一步,沈竹侯就多一些压力。

剑柄在颤动,青衣同样。衣袂晃动,喘息更剧烈。

可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他从未体会过如此巨大的压力,无论在莫非僧还是许东楼身上,都没有过这样感觉。

但是这柄剑却有。

那是一柄温玉铸成的剑,可剑刃并不钝,反倒无比锋利。

如果让温玉剑刺穿一个人的背脊,最后扎入心脏,那么他一定会觉得畅快,从未感受过的畅快。

那是一种想使出力气,却已然疲惫的状态。人们喜欢痛快地死去,因为会死的时候与杀人是一样的。

沈竹侯现在这种状态。

一个有些乾枯的人,散着青衣。

这和在西塘的他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甚至还没有想到温玉剑。这柄剑只不过是压力的源头,却能让人联想到许多失意的事情。

温玉剑还没刺穿他,就已经在气势上赢了他。

烛火晃动。

烛光映出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人。

这人的脸色很好,至少比苍白要来得好。

他就是西门过,一座巨塔,或者一片汪洋,一丛高山。你可以拿一切高大雄壮的事物形容他。

你甚至可以用“西门过”来形容他。

这个剑客从来不拔剑。温玉剑挺在手上,剑鞘早冷,人心却热,血也热。

突然,雷鸣。

雨已经停了,但是雷却在响。虽说是雷,但也极像闪电,不仅沉重,而且迅速。

没有人看见雨点,更看不出来乌云。

因为雷鸣是西门过的剑。

沈竹侯的身旁,已经被温玉剑破开一个大洞。这洞足有一人多高,三人之宽,切口尽是木屑。

西门过停下来,剑指沈竹侯的喉咙。

沈竹侯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西门过。

竹剑对准温玉剑。

一头鹰和一匹狼。

鹰是雄鹰,复活的鹰,涅槃的鹰。

而狼则是野狼,闪着死光的野狼。

这是他们的兵器。

沈竹侯并不起身,却已抽剑在手。

沈竹侯目光闪动,看向外面的青烟,终于开口道:“你在等我?”

西门过道:“我在等你,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沈竹侯淡淡道:“你等我?”

西门过道:“我等你,等你就是因为你杀了张空。”

沈竹侯道:“人不是我杀的。”

西门过道:“你是这几天内,唯一在南峰的人。”

沈竹侯道:“还有一个人。”

西门过问道:“谁?”

沈竹侯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想杀一个人,无论什么理由都可以。”

西门过道:“你已知道我想杀你,为什么还要来?”

沈竹侯笑道:“我只知道有人要杀我,却不知道是你。”

西门过道:“你原以为是谁?”

沈竹侯忽然脸色大变,一字一字道:“把我关在山顶的人。”

西门过道:“是吕松行。”

沈竹侯道:“吕松行?”

西门过道:“一个剑客。”

沈竹侯摇头道:“不是他,是月何年。”

西门过道:“月何年从来都不上山顶。”

那天的女人,虽用面纱遮住了脸,但沈竹侯仍能认出,那人一定是月何年。

乌云,雷瀑。

雷鸣过后,瀑布雨下。

青烟散去,显出华山原本的空荡和诡异。

良久的沉默。沈竹侯一直在回忆,西门过也给他回忆的时间,但不会太多。

西门过忽道:“你又为什么来等我?”

沈竹侯苦笑道:“因为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比掌门还重要。”

西门过一惊,脸上却毫无变化,只闪过一瞬间的恐慌。

他现在强作镇定,脸上略有冷汗,也都被暴雨冲刷。

站进了雨中,掩盖所有的水。

沈竹侯很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尤其是人心。

西门过说道:“你知道我?”

沈竹侯道:“我知道你。”

西门过道:“可我不曾想过杀你。”

沈竹侯冷冷道:“你如果不想杀我,张空也不会死。”

西门过一怔,眼神里夹着恐惧。

剑身温,但人心寒。

他道:“张空是死在谁手里的?”

沈竹侯道:“梅若京。”

西门过道:“我不认识她。”

沈竹侯冷笑道:“你对待一个死人,竟然还要这样?”

西门过道:“你还有赢我的希望,而且就是现在。”一个人死之前,都是有可能的。

沈竹侯道:我不想知道我怎样,我只想知道两件事。”

西门过问道:“哪两件事?”

沈竹侯道:“张空,还有四血剑客。”

西门过思索片刻,脱口便道:“张空是我的弟子,另一个人我不认识。”

沈竹侯忽道:“你的剑很快吗?”

西门过道:“我的剑不快,但是很热。”

沈竹侯阴沉脸道:“你既然没有杀我的把握,那就无须掩饰了。”

他现在每多说一句,就是为自己争取喘息机会。他已见识过了西门过的剑法,这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剑。

沈竹侯其实没有把握。

西门过道:“我不必告诉你。”

沈竹侯道:“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

西门过大笑道:“那天的时候,你早就死了!”这句话一落,就已经出招了。西门过的第一剑很快,剑锋斜指,正是“扶柳剑法”。

时实时虚,时幻时定,如同柳枝飘动,倘若顺着柳枝移动,就会形成一种变化莫测的剑路。正是扶柳剑法。

沈竹侯用的则是“郁离十九式”。

竹剑不如他拔剑快,但他已没有拔剑的力气。

剑路虽缓,但是招招相连,毫无间隔。正如一个舞女的动作,简直天衣无缝。

每一剑的力道都会越来越大,直到这十九招全部用完。

沈竹侯以守势为主,若能找到破绽,则偶尔断掉剑路,改刺对方破绽。

温玉剑很锋利,剑风呼呼作响,狂风一般。

这是一柄吓人的剑。

可终究不是杀人的剑。

剑招和温玉剑很像,都是炫彩夺目,华丽至极。

可它们都有致命的问题:杀人靠的不是华丽。

都龙庙已破旧不堪,二人一旦拔剑相应,一定会让都龙庙散架。

西门过恋战,他喜欢用剑对决,然后分出胜负。

他也不甘失败,尤其是对付一个内力耗了大半的人。

温玉剑更快了。

它现在毫无风声,因为它就是风。

狂风。

沈竹侯的剑则很难看见影子,微弱的光已经占据不了什么。

他看似落入下风,实则正在缓慢恢复。

现在的沈竹侯,多出一剑,就能多快一些,直到他的顶峰状态。

可是—西门过不会让他达到顶峰,更不会让他转守为攻,反击回去。

他一定要压过沈竹侯,而且是三剑之内见血。

不止见血,还要杀沈竹侯。

第一剑和第二剑是一起使出来的,快如闪电,迅捷如风。

当人用手腕甩剑的时候,剑尖的速度最快,这两剑靠的就是手腕的爆发。

剑比风快,而风又比人快。

它们就是闪电,也是风,甚至要比这些事物还快。

如果这一剑刺向许东楼,就连他都难以躲闪,只能拔刀相应。

温玉剑很烫,带动的风也很热,与冷雨和青烟相合。

几乎完美。

但几乎完美终究不是完美。

唯一的缺点就是—根本没有刺到沈竹侯。

沈竹侯已经躲到了三丈开外,龙王雕塑之前。

现在的沈竹侯,已经毫无体力再拔剑了。

他看见西门过的肩头一动,袖口飘动时,就已然猜出他的剑路。

低而快。

他必须做到和站在地上同样的高度,否则西门过会看破他的动作。

这一下还很快,快到西门过眼前只剩下一个残影。

沈竹侯强作镇定,开口道:“你怎么还用华山的剑法?”他的声音平稳,但是缺少气。

西门过也停手了,即便他很想使出最后一剑。

他道:“我一直都用华山剑法。”

沈竹侯冷笑道:“血罗裙用的是啼血剑法,你呢?”

西门过道:“我不认识他。”

沈竹侯道:“你不认识他,那你为什么派梅若京?”

西门过道:“你若这样想,杀了我就是了。”

沈竹侯忽问道:“那你知道—张空为什么被人裹起来了?”

西门过道:“我也不知道,弟子所做的事情,我向来放任他们做。”

沈竹侯道:“既然如此,说明你不是西门过。”

西门过道:“我不是西门过,还能是谁?”

沈竹侯道:“我不知道。”

西门过冷笑,问道:“我既然不是西门过,那还是你想杀的人吗?”

沈竹侯道:“不是。但你依然想杀我。”

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自己所想的一切,在西门过身上却全被否认。

西门过道:“我的确想杀你。”

目光闪动,又是一剑挑起。

这一剑并不凶残,而且看起来极疲惫。

剑身愈来愈慢。

沈竹侯低声道:“这就是华山的剑?”说罢,竹剑已出,直直抵向西门过的下巴。

二人的剑法破绽颇多,而两方都以搏命的方式过招,每一剑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种打法对沈竹侯有利,因为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只有以进为退的路子。

二人竟然都慢了下来。

这是剑客间的默契。

华山派的弟子已有些醒来,西门过只能收剑。

沈竹侯也要收剑了,他知道在西门过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

西门过瞟了一眼沈竹侯,这个轻狂的人。

他行走江湖不少年,从来没有被人逼到停剑的地步。虽然是被他的弟子所逼,但也毫无办法。

无奈的人,还有一柄无情的剑。

看着他的对手带着竹剑下山。

可他并不着急。

因为西门过清楚一件事:沈竹侯一定会回来,而且急着回来。因为他得了心病。

下山的路上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人。

沈竹侯真的得了心病。

解药有很多,但不一定都能治好。

月何年是他的解药,一句真话是他的解药。

但他都得不到。

他想要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是难事,可唯独江湖上的这些事物,他这辈子都难以得到。

也就是这些东西,会让人真正的失意。没有银子,只不过是间接地得不到它们。

人在失意的时候,都会去喝酒,或者听戏。

他又想起来那个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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