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传令兵远去的身影，高仙芝久久无语。
茫茫沙漠很容易迷失方向。各斥候也不敢轻易走远。不一会便有斥候陆续归来，虽有斩获但是对于大军来说杯水车薪。高仙芝一直关心的辎重驼队也是杳无音讯，毕竟辎重驼队上放的可是清水与干粮。
等看到最后一批斥候牵着两三只骆驼归来，高仙芝失望的摇了摇头。随即下令全军开拔，不敢丝毫浪费时间。干粮虽然不多。但是剩下的口粮短时间内并无大碍，只是清水缺失令人忧心忡忡。现在唯一的机会那边是向导口中的暗河了，这条暗河原是和田河旧址。因多年来和田河受地理变化而改道。旧河道又明转为地下暗河非经验丰富者不可寻。
烈日当空，李哲拖着疲惫的身影一步一步的跟在向导身旁。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出血结痂再干裂再出血再结痂，到了现在嘴唇上除了附着着一层淡淡的盐晶般的物质混合着暗红的血液凝固物。哪怕是干裂也再无血液流出。因为口腔里已经没有了唾液。喉咙像是火烧一般。每次呼吸都能听到胸口如拉风箱一般的声音。
李哲太累了。本来预计三天就能到的暗河，现在已经整整七天了。众将士从一开始一次次的自我安慰，到现在开始麻木，漫长的行军队列每天都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早在三天前，全军士兵哪怕连尿都没有了。高仙芝便下令杀骆驼取血，但是驼血性燥热，这种情况下喝骆驼血跟饮鸩止渴毫无区别，李哲亲眼看见一个渴极了的士兵喝下整整一碗骆驼血后，整个人仿佛着魔了一般。手舞足蹈最后口吐鲜血，倒地后再也没有爬起来。
恍惚间，李哲仿佛看到眼前是一片碧波荡漾的大海。李哲机械般的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隐隐约约大海上站着几个人，那是爸爸妈妈，他们微笑着对自己挥手。李哲内心一阵莫名的心酸和委屈。眼泪想要从眼眶中流出。但是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早已脱水的自己仿佛风干了木乃伊一般。李哲愈发的沉重也愈发的急切。
忽然之间，一只粗壮黝黑的大手从身侧紧紧的握住李哲的手臂。眼前的大海，父母像是破灭的镜子般碎裂在眼前。李哲无力的跌坐在沙堆之上。看着满脸关心的黑人李勇。李哲张了张口想要说句宽心的话。但是喉咙却像是堵住了一般。只得哼哼两声。
只见李勇递过来一个水袋。水袋口传来阵阵血腥味，
李哲摇了摇头道：不能喝，喝了死的更快。
李勇：眼神闪烁，回答道：这不是驼血，喝点吧哲哥儿，说完便不顾李哲，小心翼翼将水袋中的血倒出小半碗，放在李哲唇边。
看着血水在碗中荡漾，仿佛是山涧最甘洌的清泉一般，李哲再也忍不住，双手捧起碗一饮而尽，入口先是一阵血腥，紧接着便是铁锈的气味遍布口腔味蕾，并没有驼血的那种辛辣恶臭。
李哲下意识的望向李勇问道。这是什么血？
看着李勇躲闪的目光。
李哲瞬间脑袋嗡的一下，仿佛一枚炸弹在耳边爆开一般。用颤抖的手指着李勇。这是人血。你竟然杀同袍，这些都是咱们一年多同吃同睡的兄弟啊。
李勇脸上露出悲壮的神色。眼泪从这黑汉子的眼眶中落下。李勇连忙闭上眼睛。说道，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有熬不过去的兄弟，他们，他们用最后的力气自己割开动脉，把血放入壶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血液救下一部分兄弟。
这袋血是早上常春兄弟，常春兄弟他。说着李勇再也忍不住呜呜低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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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这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汉子的更咽声像是一柄利刃一般，狠狠剜进了李哲的心。这一刻李哲痛彻心扉。
常春原名扎尔哈马，一个矮小精瘦汉子，据他自己说他是胡商与波斯娼妓的私生子，小时候也过着阔气的日子。但自从八岁以后便再也没见过他的父亲。母亲也随着另外一个丝路行商跑了。不过父母好歹在龟兹城中给他留下了一处不算大的容身之所。每天在街上偷鸡摸狗，就这样熬到了十八岁。虽然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身形有些瘦弱。但可能是商人的基因和从小市井厮混给了他圆滑精明的头脑。
当年校场募兵，第一个组织排队的是他。李哲跟李勇斗狠。旁边众人皆围观叫好。也唯有他偷偷溜出人群去高台报信。李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好。这人在新兵营时候就经常戏耍李勇为众人取乐，李勇偏偏脑子一根筋经常被他骗。
李勇继续更咽着说道，其实在龟兹刚刚拔营时候常春最高兴。他说他的父亲便在朱俱波城。现在自己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大唐军人，且入了汉籍，还有了汉名，会说汉语，他要骑着高头大马亲自去朱俱波城问一问，为何要抛弃自己。问一问他可只后悔汉字怎么写。为此他特意的向军中书记官学习了后悔两字的写法。并且练习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李勇又是忍不住一阵悲伤。继续说道，其实常春最佩服哲哥儿你。只是知道你不待见他。军中兄弟们也渐渐疏远他。他也不敢往你身边凑。偶尔也只与我说说话。
李哲内心五味杂陈，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内心的豪情万丈是如此可笑。在军中自己是英雄好汉。未及一年便升为了高仙芝的亲兵营长。统帅二百亲兵。校场较技从来未输过。兄弟们都信任自己，崇拜自己。众星捧月般。但是自己何曾真正的了解过这些同袍？一件件事，一次次的有熟悉的兄弟倒下，再加上常春之事让李哲真正的开始面对这个世界，了解他，观察他，思考他。穿越过来多年的不真实感也荡然无存。让他真正意识到，这不是游戏，这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这些同袍质朴的心灵甚至让这份感情更加的炽热。
李哲跟李勇二人休息片刻。稍微恢复了些力气。刚刚起身，便听到队伍最前面传来一声，激动又沙哑仿佛嘶吼版的声音。
这是神的使者，这是神派遣下来拯救我们的使者。
李哲听出了这是向导阿卜杜拉的声音，连忙顺着声音快跑几步。爬上一个沙丘。只见身前两米处阿卜杜拉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嘴中楠楠祈祷。高仙芝站在旁边冷眼看着。
这些天高仙芝对阿卜杜拉越来越失望。看向他的眼中也常有杀气。因为阿卜杜拉不止一次的说水源，每次都是一场空。若不是还需要向导。若不是对前方的路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早就一刀结果了这个神棍了。
李哲两步来到高仙芝面前。激动地说。将军我们有救了。高仙芝意外的看着李哲。询问道，你信这厮说的神鬼之言？
李哲摇了摇头，屁的鬼神。我不信神，但是我信他。说完用手一指前面沙丘上那匹白骆驼。白色的骆驼仿佛好奇一般。将脑袋旋转九十度看着沙丘下这些奇怪的生物。不时的抖抖身上的灰尘。
高仙芝问道这是何意？
李哲这一刻身体仿佛注入了活力。饥渴跟疲惫感也不再那么强烈了。兴奋的说道，那是野生骆驼，这个地方能看到野生骆驼就证明一定有水源。只要跟着这只骆驼定能找到水。
说完盯着远处高高沙丘上的骆驼。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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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色的骆驼仿佛是看腻了一般。转过头消失在沙丘的另一边。李哲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奔向远处沙丘。这个沙丘是李哲所见过的最高的沙丘。足足四五十米。仿佛一座城墙般横亘在那里远处看着没有感觉。走到沙丘底。才感叹大自然的雄伟。
阿卜杜拉也不祈祷了。连忙跟着李哲向沙丘顶部爬去。手足并用的两人爬到丘顶皆是呆愣在原地。阿卜杜拉仿佛疯魔一般朝着沙丘背面疾驰而下。索性也不走了。任又自己滚落。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沙丘。而是一个小型的盆地。沙丘背面落差足足有上百米。盆地最底部赫然是一个方圆数十里的绿洲。绿洲最中心可以看到一湾清澈的湖水。
仿佛不敢置信一般。再次揉了揉眼睛。李哲心里知道。这个低洼处的盆地刚好坐落在地底暗河处。暗河水在这里变成泉水滋养了这片绿洲。
李哲转过身。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绿洲。这里有绿洲。
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这空荡的荒漠回荡。沙丘下大唐士兵仿佛疯了一般向着李哲方向奔去。这一刻。眼中的绝望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喜悦跟对生命的渴望。消息很快传遍全军。从高处望下。整个队伍仿佛是一条灵活的巨蟒。在快速地蠕动。疾行。
唯有高仙芝，跌坐在地上。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眶而下。
最先达到湖边的几个士兵，一头扎进水里。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清澈的甘泉。却再也没有起身。李哲感觉不对。连忙拉起这个士兵。只见这个士兵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却再也没有了呼吸。竟是活活撑死了。
李哲叹了口气。将这士兵的双眼合拢。
绿洲中。唐军深入沙漠快要月余，第一次生起篝火。有些没扛过去的骆驼被士兵们分成大块架在篝火上。而死去的战马没有人去动。这个时代的军人对战马的感情绝不逊色于对同袍的感情。
高仙芝与众将校围坐一起，平常严肃著称的高仙芝，也是欢声笑语，这一刻，活着的喜悦。将众人紧紧凝固在一起。
突然，高仙芝起身。从锅中淘起一碗烹煮的喷香的肉汤。然后将碗高高举起。李哲也随着在座将校有样学样淘起一碗肉汤。
高仙芝严肃的将半碗肉汤洒入地下。敬袍泽，众将士也收起笑脸。一脸严肃的将半碗汤倒入地下。齐声高歌敬袍泽。
其他士卒听到这边的声音。想起倒在路上的同袍。想起那一碗碗人血酒。不禁悲从中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歌声在军中传出。
归去来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归去来兮。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归去来兮。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渐渐悲壮，只见高仙芝将碗掷入地面。一声高喝，杀！
每个人第齐声高喝杀。杀。杀。
这杀声上入云霄。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杀气下传幽冥。
阿卜杜拉躲在旁边目瞪口呆瑟瑟发抖，他想不明白刚刚好欢声笑语的军爷们怎会变得如此可怕。
李哲知道这一刻。这只军队战意盎然，这一刻这只军队已经生出了军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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