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佩德罗·巴布罗

与敌对势力的不期而遇后,程知行没敢多在原地耽搁,他检查了费尔南多和佩德罗的每个口袋,把值得拿走的东西全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出发前他又审讯了一次佩德罗·巴布罗,佩德罗逢问必答,他看上去十分诚恳,只不过提问的人却是个心眼多的家伙,程知行不相信这个蓬头垢面的络腮胡子,他觉得佩德罗能活到今天,还能躲过洛佩兹的小心眼,他一定是个聪明人。

如果现在是在玩游戏,他一定会大发善心地放过佩德罗,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看剧情会如何发展。可惜人生不是游戏,他也不是身负几条hp的游戏主角——他没有试错的机会。

程知行还是选择了谨慎。

他在从家中拿来的地图折页上标记好佩德罗坦白的哨点,用虚线标记出巡逻队的线路并在旁边写下巡逻时间。

昨晚他刚从铁环上解下了佩德罗时,佩德罗以为自己要被放走了,他还笑着说了谢谢,结果谢谢的单词还没说到尾音,佩德罗就听见咔的一声,他低头一看,那双手铐又拷上了,拷上了他的另一只手。

“你必须为我带路,直到我离开这里。”

那是昨晚这个外乡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能放开我吗?我都磨破皮了。”佩德罗的骨架比一般人大一些,他正因为手铐磨擦皮肤产生的疼痛而龇牙咧嘴。佩德罗的请求没得到回应,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毫无回响,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对跟在自己身后几米远还悠哉游哉骑在马背上的男人抱怨,“我已经把所有哨点、巡逻队位置和巡逻时间都告诉你了,请放我走吧!”

佩德罗问话时程知行正在看一张阿兰胡埃兹旅游地图折页上标记的黑点,听到佩德罗在说话他抬起头,向着左右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密林后,他再次低下头看着地图说:“等我离开了你们的控制范围,我自然会放你走。”说话期间,他的右手一直摁着一把上了膛的半自动手枪——那还是佩德罗的枪。

“上帝!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对待一个被称为善人还帮助过你们的人吗?”佩德罗喋喋不休地抱怨,程知行抬头瞪了他一眼,在他身边看守他的拉戈感受到了主人的意愿,开始朝着他狂吠。佩德罗闭上了嘴,在不满中继续给这个无礼的外乡人带路。

“你帮助的是卡洛斯,不是我。”过了一会儿,佩德罗听见程知行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嚯,说得就像你不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一样?那你为什么要惧怕洛佩兹?”佩德罗嘟囔道,昨晚经过简短的对话,他已经猜出了程知行的身份:不管这个中国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他这么提防洛佩兹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是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

“你说对了一半,我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和我没什么关系。”程知行回答,他们走出了密林,进入因无人照料而长满荒草的田野。

“可你过去是,既然如此,你应该对我保持一点礼貌。”佩德罗反驳他。

“现在已经不是文明世界了,巴布罗先生。你也不是我的座上宾。”程知行耸耸肩,他催促着弗朗哥走到了佩德罗身侧。他低头看了一眼佩德罗被铐住的双手,注意到那里的皮肤已经红肿并且磨出了水,“看样子不太好。”

“是啊,如果你不愿意放我走,至少让我好受一点吧。”佩德罗停住脚步,把被拷在一起的两只手朝着程知行的方向高举。

程知行想了一下,他点点头翻身下马:“好吧。”

佩德罗以为他要给自己解下手铐,小麦色的脸上露出喜悦,很快他棕色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他看到程知行拿来的不是手铐钥匙,而是一条军绿色的布条。

程知行命令他高举双手低头蹲下,佩德罗照做了。

外乡人熟练地用布条捆住了佩德罗的双手。佩德罗感受到手腕处传来一阵被用力拉紧的紧致感,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咔”响,束缚手腕的金属物品被拿走了。佩德罗看见眼前黑色的圆头登山靴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弹舌音的外国口音喊他站直身。

站起身后佩德罗看见程知行腰间的皮带上多了一副银色的手铐,而他正把手铐的钥匙放进衬衫左上侧的衣兜里。

“感觉好多了吗?”

“啊。”佩德罗用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做了答复,他扭动了一下双手,虽然还是不舒服,但确实比刚才好多了。

“那我们继续赶路吧。”程知行边说边踩着马镫上马,他拉了拉那顶带着浓厚西班牙地域色彩的宽边帽,“我们越早离开洛佩兹的地盘,你就越早得到自由。”他的黑眼珠暗示性的向着前进的方向转动。佩德罗在心里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踏出一个沉重的步伐。

他们又向前走了两个小时,佩德罗走得满头大汗,但他不敢停下脚步,身后不紧不慢的马蹄声说明威胁他的男人一直都在他身后,他还听到身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那是他的另一个看守,一条名叫拉戈的牧羊犬。

它尽忠职守,聪明又忠诚,它的主人出发前对它说“看好这老头”,它就一路上紧盯着自己,它宝蓝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神思,只要佩德罗一产生逃跑的想法,它就会轻咬他的脚踝,不是很疼但足够提醒他注意眼下的处境。

过了一会儿,他们经小路翻过一个洒满碎石和长着矮灌木的山头。佩德罗被脚下大小不一的石头弄得满头大汗,他的前襟后背全部泡在自己的汗里,他听见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喝水声,口干舌燥在他心底点起怒火,也给了他罢工的勇气。他停下了脚步,任由拉戈咬他的脚踝也不再往前走一步。

程知行骑到他身旁,他的手中正握着一个开着盖子的军绿色水壶,他看到了佩德罗气呼呼的紧皱着眉头的脸,也看到佩德罗的棉布上衣已经被汗水浸染地贴在了他的皮肤表面,他甚至注意到了佩德罗微微鼓起的肚腩。

“休息一下吧。”程知行说完后下了马,向着佩德罗走来时他取下了肩膀上的水壶,把它交给了嘴唇已经起泡的西班牙人。

佩德罗本打算和这个中国人吵上一架,他甚至做好了被怒火中烧的程知行一枪击毙的觉悟,产生这样的想法时的自己实在太累了,这种疲惫甚至让他羡慕起昨晚死掉的费尔南多。可当程知行递来水壶时,那股怒火就像被淋上了一盆冷水,淋得他内心空虚又冰凉。

怒火即灭,喉咙的干渴升起,它提醒着佩德罗赶紧接下那壶水。

他迅速地拿走了水壶,别扭地用被捆住的双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他像水牛一样咕咚咕咚地贪婪地饮下壶中的水。等他终于觉得自己不用再喝时,瓶里已没多少水了。

“来。”佩德罗放下水壶时程知行又递过来一个东西,他眼前是一个被打开的鹰嘴豆罐头,罐头外皮包装已经被磨损得字迹不清。佩德罗狐疑地看了一眼罐头,又看了一眼举着罐头的程知行,“干嘛?快拿着呀,你不饿?”

“哦,谢谢。”意识到这确实是给自己的,佩德罗接过罐头时不由自主地道了谢,他没想到自己还有罐头吃,洛佩兹的俘虏可从来没有这种待遇。

因为被绑着,佩德罗只能用喝水的方式吃罐头,裹着黄色黏液的鹰嘴豆滑进他的口腔,半流体的食品下滑的速度不均匀,佩德罗被突然滚入喉咙的一大块豆子差点呛住,他不得不猛地低头,吐出去一些吃下去的食物——黏液沾上了他的胡须,看上去邋遢极了。

“你坐着吧,我们可以休息一下。”程知行提醒他。佩德罗发现这个男人已经盘着腿坐在碎石堆里,他手中同样有一个鹰嘴豆罐头,不过他的另一只手还握着两根木棍,佩德罗知道那是亚洲人的万能餐具——筷子。

“你不着急赶路吗?”佩德罗反问他。

程知行看着山下他们曾走过的平原缓缓地开口:“着急是着急,但也不着急这一时。”他转过头看着佩德罗挂着黏液的脸,笑了,“弗朗哥、巴科需要休息,你也一样。”

佩德罗闻言转头看了看两只拖着重物的动物,弗朗哥和巴科正在灌木丛中搜寻嫩叶补充水分和营养,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缓缓摇动的尾巴说明了一切。佩德罗看着它们安然自得的模样,他相信这两只动物可以再像刚才那样走几个小时都不会气喘吁吁。

也许需要休息的只有他。

“这样坐在山岗上休息你不怕被巡逻队发现?”佩德罗喝着罐头问他。

“如果你昨晚告诉我的都是真的,我们坐在这里一定不会被巡逻队发现。”程知行用筷子夹起一颗鹰嘴豆放进嘴里,他斯文有礼的吃相和佩德罗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佩德罗昨晚告诉他的情报里显示,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巡逻线路和哨点都是沿着塔古斯河流形成的平原设置的,他们只在三个地方的山岗上设了哨卡:一个在耳堡附近,他昨晚已经经过了;一个在北边,那是他不会去的地方;还有一个他们今晚才会抵达,那是马德里南方联盟地盘的边境,走过那里,佩德罗就重获自由了。但佩德罗还是觉得奇怪,他怎么就确信巡逻队会沿着预定路线走呢?昨晚他和费尔南多就没有走规定的线路。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临时改变线路?”

“经验,”程知行回答时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以前在卡洛斯那里时从来不会偏离预定的巡逻路线巡逻,老兵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只有新兵蛋子才有挑战未知的勇气。”他说到这里时停了一下,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佩德罗,“所以他们很难活下去。”

佩德罗吞了一下口水,他在程知行没明说的“嘲笑”中感受到了警告,他懊恼地想:昨晚就不该答应费尔南多陪他出来巡逻。他们的确偏离了路线,这让费尔南多看见了烟火,上了一座山岗,然后一个死了一个被俘。

“你有烟吗?”吃完豆子,佩德罗看着还慢条斯理吃饭的程知行发问。

程知行疑惑地看着他,然后摇摇头:“我不抽烟。”

“什么?”这回是佩德罗疑惑了,“你不抽烟?”

“对。”

“现在还有士兵不抽烟的?”佩德罗惊讶地笑了出来,“你不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很糟糕吗?那你喝酒吗?”程知行再次摇头,“你真是个怪胎,不抽烟不喝酒。”还给俘虏罐头吃。佩德罗惊讶完后,说,“我要抽烟,你昨晚搜过我了,我看到你拿走了我的烟,给我点一支烟吧。”他看到程知行还是摇头,“为什么?你又不抽烟,那些香烟对你来说没用。”

程知行指着自己左胸的那个铜片说:“香烟是可以换取物资的,所以我不能给你。”

“那包烟都开封了!”佩德罗抗议。

“散装烟也有价值。”程知行摇头回答,他把罐头里的一些鹰嘴豆拨到一块石头上,期待的拉戈摇着尾巴快速地伸出长舌头把它们卷进了自己又尖又长的嘴巴中。

佩德罗看着程知行笑着用手摸过拉戈的大脑袋,他略感忧伤地低下头,他看着自己被绑住的双手,再次意识到他只是个俘虏。刚刚那些交谈带来的亲切感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他们在山岗上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后再次上路。程知行要求佩德罗带他走山上的小径,这让佩德罗苦不堪言。

下午四点他们经过马德里南方联盟的大本营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程知行站在山岗上用望远镜观察了这座幸存的小镇,他看到闲散的士兵背着枪站在街口戒严。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比阿兰胡埃兹萧条许多,街上来往的行人只有三三两两,他没看到女人的身影,望远镜里都是留着短发脸上挂着大胡子的男人。

程知行看了一会儿,告诉蹲在一旁嚼草根的佩德罗继续赶路。

他们在碎石路中穿行至黄昏,黑夜覆盖天空的前夕,程知行终于望见了那座升着炊烟的古老废墟,他低头在自己的旅游地图上用手指点着这座废墟所在的位置——标识它的是一个城堡图标。城堡图标旁边用西班牙语写着castillo’alboer,这曾是一座中世纪的城堡。

城堡在白夜到来几个世纪前就毁于一旦,如今只有一面开着大洞的老墙证明它曾经坚守在这片山岗上。遭岁月风化的灰泥表面布满了黑色的孔洞,密密麻麻像无数只眼睛,昏暗的雾霾下看着让人胆寒,一些耐旱的矮灌木不惧风霜地守候着早已远去的过往。

“等等。”程知行拿出望远镜下马时喊住了走在前面的佩德罗。

“怎么了?”佩德罗问。

程知行通过望远镜观察了废墟,废墟位于一个制高点,周围环境荒芜而平坦。人只要站在废墟上,就能清楚地看见周围2公里的一切事物。观察了一会儿后,程知行将望远镜调往左侧,镜头里出现塔古斯河,以及河对岸的塔霍比利亚曼里克小镇,他看到残破的小镇里升起三根烟柱——这意味着这座小镇不是一个哨点,而是一个有着不下15人的军事据点。

放下望远镜,程知行皱了一下眉头。佩德罗好奇地在原地偷偷观察他的神情。

“我们需要等天全黑了再走。”程知行捏了捏眉心后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我们完全可以在哨兵们不发现的情况下溜走。”佩德罗说,他指着废墟南面山坡下的一条被大小不一的岩石塞满的石沟,“我们可以从那里过去,相信我,洛佩兹的士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警惕,就算我们发出些声响,他们也只会当作是野外的郊狼。”

程知行盯着他,等佩德罗说完后半天没说话,佩德罗见他不发表意见以为他听进去了。这时程知行摇头了:“等到天黑。”

这就是最终决定了。

佩德罗无奈地坐在了离程知行三米远的岩石上,他看着自己布满尘土的灰色旅游鞋发呆,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又开始抗议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旅游地图发呆的程知行,对方没有一点用餐的意思,于是他在心底安慰自己,提醒自己别忘了现在的处境:至少今天他还吃过一顿了。

生命余额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三十多分钟,天终于变成了程知行想要的黑色,他看着城堡废墟的那个大洞边缘被篝火的光亮印上了一抹橙黄,他站起身,走上前一巴掌拍醒打瞌睡的佩德罗。

“走了。”程知行说完就走向弗朗哥,佩德罗以为他要骑马,结果却看见他从马背上取下了那支打掉费尔南多半个脑袋的栓动步枪。

“你......”

“步行走完接下来的路,全程不要出声。”程知行拉动枪栓,他用食指竖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安静的动作,又比划了个割喉的动作,然后用眼神示意佩德罗继续往前走。

眼前的中国人长了一副不好惹的脸,眉毛又直又黑,在末尾处还像锋利的回旋镖一般突然打个回转,他的眼睛天生带着一股锐气,不苟言笑时带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无形压力,佩德罗只好老实地点头,他往右前方走去,带着拉着马和骡子的程知行步入一片由灌木和岩石组成的凌乱世界。

两人艰难地在漆黑中前行,雾霾依旧把天空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唯一照亮他们前行的就是那堆让程知行警惕防备的哨点篝火。他们在城堡废墟南面的山丘穿梭,远处的废墟随着每一步的落下不断变大,渐渐的,程知行能听见废墟里哨兵的说话声。那是三个男人在交谈,他们在说过去的美好时光,在说和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冲突......当程知行和佩德罗走到距离废墟最近的位置时,程知行听到他们在抱怨洛佩兹不允许新的女人加入他们的阵营。

当哨兵在闲聊时,程知行的神经绷到了最高点,他紧张地看着眼前给他带路的佩德罗黑色的背影,他能听见哨兵的话,如果佩德罗在这时呼救的话,他们一定能听见,那时他们会抓着枪从那个大洞里冲出来......

他有机会开枪打死第一个,如果他换子弹快的话他甚至可以打死第二个,但他可以打死第三个吗?

如果佩德罗反过来袭击他,他的第一颗子弹势必会先撂倒佩德罗。这是最糟糕的情况:射出去的第一颗子弹打死的是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接着他就会落入下风,冲出来的三个士兵会把他成筛子。

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真正糟糕的是他中枪后没死,他被捉住了,落到了洛佩兹手里,他会被敌人折磨至死,就像卡斯蒂利亚看守者士兵嘴里那些可怜的俘虏一样。

惊悚的小剧场在程知行脑子里回转,吓得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他紧盯着身前的佩德罗,手指搭在扳机上,他决定只要佩德罗一出声就打死他,他不会给佩德罗呼号的机会,然后他会独自面对废墟里的三个敌人,也许不止这三个——别忘了河对岸还有一个据点呢,他可能要独自面对十来个敌人。

漫长的前进过程折磨着程知行的神经,他希望佩德罗走快一点,但他又不敢开口,他甚至不敢用枪口顶佩德罗的背,他想着万一佩德罗回头跟他说一声“怎么了”,那他就完了,他们很快会陷入那些可怕想象的第一幕。

于是他只好沉默,沉默地让想象折磨自己,沉默地跟在佩德罗身后。

程知行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哨兵们的交谈声从小变大后又从大变小,当他再也听不见男人们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在他眼前无限大的洞口现在又变得无限小了,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他们还在继续前行,这时程知行能感受到时间的存在了,他在心底默数着秒数,他们继续走了约42分钟31秒,程知行回过头,那个废墟的橙黄色篝火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黄点。

他终于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佩德罗还在前面无声的带路,程知行在后面偷偷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威胁起作用了,这个西班牙人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在他出声前出声,也许他比自己更怕死亡。

“好了,我们安全了。”又往前走了十分钟,程知行开口了。

“co?o(艹),我以为你掉队了呢!”佩德罗喘了一口气转过身,他声音有点大,程知行嘘了一声,虽然他们已经走出了洛佩兹的势力范围,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放声高歌。佩德罗老实地闭上了嘴,虽然天色昏暗见不得一点月光,他还是能模糊地看到程知行手上的那把步枪。

“继续往前走。”程知行说。

“你说过走出来就放我回去。”

“是的,但必须在我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后。”

这家伙还真的是个狗娘养的!

佩德罗气急败坏地在心里怒骂着程知行的无信无义,但他不敢直接说出来,他感受到枪管抵在胸膛的压力,只好转过身继续给程知行带路。他又带着程知行往前走了两个小时,他们进入了一片密林,这下彻底看不清彼此了。

佩德罗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半空中突然出现的一束白色的强光刺得他举起手的同时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佩德罗渐渐适应了手电筒的白光,他眨巴着眼看着程知行拿着他们的手电筒照着自己。

“蹲下背对着我,手举过头顶。”程知行命令道。

佩德罗听话地照做,他把头举过自己的脑袋,他感受到程知行正在解他手上的绳子,心里乐开了花:他终于要自由了。

也许他可以趁着程知行不注意时撞他一下,把他撞倒,然后拿过他的枪,让他也体验一下被俘的滋味......在佩德罗天马行空的想象时,他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嘶吼,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白色的狗爪,他一抬眼就和拉戈宝蓝色的眸子对上:他看到拉戈正朝着自己呲牙,那雪白的犬齿带着低沉的闷吼就像一把杵在他眉心的剑。

我只是想象一下,不会真干这种事的。

佩德罗试图用眼神跟拉戈示好,然而拉戈不为所动,依然死死地盯着他。

我以后也要养这么一条好狗。

佩德罗心想,程知行解他手上的布条似乎花了太久的时间。他正疑惑想开口询问时,手腕处的束缚感突然消失了,化纤纤维划过他手腕磨破的地方时,他依然能感受到一些刺痛。

“你自由了,佩德罗·巴布罗,谢谢你的带路。”程知行说话的声音在变远,佩德罗听见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两声间断很短的清脆的拉链划过的声音,他似乎把刚绑过他的布条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你怎么还蹲在地上?”程知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佩德罗看到从背后射来的光束往上移了,“你怎么还举着手?”

“能让你的狗狗先别这么盯着我吗?”

“啊?”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哦,拉戈,来这里。”

拉戈听到主人的命令立刻收起了凶狠的嘴脸,它小跑着绕过蹲在地上的佩德罗回到了主人身边。佩德罗撑着地站起来后不停地用手交错地揉捏着自己被捆了一天一夜的手腕。

佩德罗转过身时,发现程知行站在弗朗哥身边,他右手拿着强光手电筒,身侧还坐着那只让他沦落成俘虏的牧羊犬,拉戈正吐着舌头仰着头向主人摇尾巴。它的主人的左手握着步枪的黑色金属枪口,步枪的木头枪托被他杵在地上,而他的左手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走吧,你自由了。拉戈不会追你。”程知行的脸全部隐蔽在手电筒照亮范围以外的黑暗中,佩德罗看到他偏了偏头,偏头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地方。

“你让我就这么走吗?”

“当然不是,接着。”程知行话音刚落,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半空中飞了出来,佩德罗下意识地伸出手,他接住了,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个calvo*的金枪鱼罐头。他狐疑地抬头,听见程知行笑着说,“报酬。”

“你不打算把枪和小刀还给我?”佩德罗小心地询问。他的问题引来了对面的笑声。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佩德罗·巴布罗。你觉得释放俘虏会给俘虏武器吗?”

“那你至少给我一个手电筒吧?”

程知行笑着说:“你刚刚能平安无事地带我走到这里,你也能平安无事地回去。”

看来他什么也拿不到了,除了手中的金枪鱼罐头。佩德罗失望地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头,他听到了马蹄踩踏树枝的声音,他抬头,发现程知行已经背着步枪骑上了马背。他低头对拉戈说了什么,然后佩德罗就惊讶地看着拉戈跳上了马背,趴在了程知行的马鞍前面。

“再见,佩德罗·巴布罗,你是一个好人,希望洛佩兹能对你今天不得已做出的选择网开一面。”程知行边说边关上了手电筒,世界又一次进入了黑暗,一直直面强光的佩德罗显然没有程知行适应的那么快,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时,他看到那人已经骑着马拉着骡子走远了。

愿你走不到下一个点!杂种!该死的......

佩德罗举着双手低声地咒骂着远去的外乡人,骂到国籍时他突然犹疑了,它他记不得这个家伙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了,他想了一会儿,最后用“卑贱的亚洲人”作为替代。

骂了好一会儿他才解了气。佩德罗开始往回走,这次没有人在背后用枪指着他,回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不少,他气喘吁吁地走回到废墟下,废墟里的三个哨兵还在聊天,他们似乎喝醉了,因为他们有些口吃不清。

他正打算大喊一声让哨点的人出来迎接他时,他听见了车轮压断杂草的闷响。那不是汽车的声音,而是自行车的声音。

佩德罗快速地躲入废墟下一个狭窄的反斜坡的阴影下,他听见来人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响起的是一个让他害怕的声音:“该死,我的儿子费尔南多死了!”

“什么?在哪里?”另一个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佩德罗和程知行路过时听到的三个哨兵之一。

“在康萨雷斯的旧屋那里,脑袋被打掉了,枪和匕首都没了!”新来的人怒气冲冲地吼道

“会是谁干的?强盗吗?”第二个哨兵问。

“鬼知道!洛佩兹少校觉得是卡洛斯的手下干的!因为他们没有脱掉费尔南多的衣服,只拿走了他的枪!等我抓住这家伙,我一定要让他看着自己被剥皮!”新来的人怒吼中带上了哭腔。

“真糟糕,桑切斯上尉,我们为费尔南多感到难过。”第一个哨兵细声安慰,但佩德罗觉得他的语气听上去更像是在幸灾乐祸——毕竟没有哪个士兵喜欢那个做事任性的纨绔子弟。

“费尔南多一个人去巡逻的吗?”第三个哨兵发话了。

“不!佩德罗陪他一起去的!”桑切斯上尉的声音开始不断拔高,他怒不可遏地大喊,“费尔南多死了!那个混球却不见了!”

“也许他是被俘了......”第二个哨兵试图说些好话,他还没说完,第一个哨兵就急切地用连续不断的嘘声暗示他住嘴。哨兵闭上了嘴巴,但祸已从口出。

佩德罗在一阵窒息的沉默后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听上去像是人们捕到鱼后用力在地上摔打的声音。

“佩德罗应该像我的儿子一样战斗到底!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向卡洛斯的畜生摇尾乞怜!”

桑切斯上尉的怒吼声传遍整个夜空,佩德罗被吓出了一声冷汗,他现在大气不敢出一声,他头顶上的废墟里同样是一片寂静,面对刚刚死了儿子的桑托斯上尉,哨兵们不敢出一声,刚刚已经有人因为说错话被扔到了墙上。

寂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佩德罗再次听见有人开口说话,还是那位桑切斯上尉。

“我们不能确定卡洛斯的人来这里干什么,是侦查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桑切斯上尉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少校已经下令,所有哨点都必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发现陌生人,鸣枪就地逮捕,必要时可以击杀!”他顿了一下,然后用阴险的声音说,“当然,我希望你们的枪能准一点,最好射腿!你们如果能俘虏凶手,我一定会对你们有额外的奖励,比如三瓶橡树河畔酒庄12年的珍品老酒。”

佩德罗听到有人因为好酒的名字出现而发出了吞口水的声音,接着又是短暂的沉默,打破沉默的是第一个哨兵:“桑切斯上尉,佩德罗我们该怎么处理呢?”

“杀了吧,我早就跟少校说过,那个人不值得信任。”桑切斯上尉冷酷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点嫌弃,“你们谁杀了他,我可以给私下他两个牛肉罐头。”

佩德罗听见头上传来一声十分短暂的叹息,叹息的结尾再次伴随着一个人发出的嘘声。

“我们知道了,桑切斯上尉。我们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趁着桑切斯上尉还没发现有人叹息时,第一个哨兵急忙表示他们已经接到并且明白上司传来的命令。

“好。”桑切斯上尉又和哨兵们聊了一些别的事,他询问了今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哨兵们纷纷回答没有发现异常,过了一会儿,桑切斯上尉就走了,临走前还叮嘱哨兵们少喝一点酒,眼睛擦亮一点。

自行车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又慢慢地远去,直到消失在远方。哨兵们送走前来传达命令的桑切斯上尉后,又开始闲聊起来。

“婊子生的,难怪费尔南多那么恶心人!原来不仅他妈是婊子,他爸也他妈是婊子生的!”大声抱怨的是第二个哨兵,显然,刚刚像鱼一样被摔出去就是他了。

“这么说来,我们还是要感谢卡洛斯的坏小子们,弄死了那个费尔南多!”

“唉,嘴上说感谢,难道到时候你看见那家伙你不会开枪吗?”第一个哨兵说。

“不!我当然要开枪,我还要对着他的腿打!他可是值三瓶橡树河畔红酒啊!还是12年的!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喝的是什么吗?猫尿!那些厨子酿的酒搁以前我连闻都不会闻一下!”第二个哨兵嫌弃地回答。

“要我说,你还是别惦记什么橡树河畔了吧。”第三个哨兵用一种对孩子说话的语气说,“费尔南多死了的确是件庆贺的事,但你不要想着借此弄三瓶好酒。见到卡洛斯的人直接对头打,别为了一个口头许诺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另外两个哨兵对他的建议用“嗯”来表示同意,他接着说,“不过那两个牛肉罐头我们还是可以考虑的。反正佩德罗生死无论都值两个罐头。”

“我们真的要杀佩德罗吗?”第二个哨兵的声音充满了犹豫,“他可是同伴。”

“小子,别傻了,少校和桑切斯已经判了他死刑。”第一个哨兵语重心长地对这个年轻的小伙说,“你要记住,你可以被任何人俘虏,但绝对不能被卡洛斯的人俘虏。佩德罗就是最好的警告。既然生活在南方联盟,你就要有这样的觉悟。”

“好可惜,我还挺喜欢那老小子的......”第三个哨兵说道,和刚刚第一个哨兵对费尔南多之死的反应一样,嘴上说着可惜,声音听上去却是幸灾乐祸。

“别想这些烦人的事了,先喝酒吧!”

“喝喝喝!”

三个哨兵又开始喝酒聊天,似乎桑切斯刚刚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他们喝酒时用千奇百怪的方式吐槽他们后厨酿的酒难喝,哨兵们兴奋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声音渐渐安静下去,佩德罗甚至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和三个肆意喝酒聊天的男人不同,废墟下的佩德罗现在浑身冰凉,他突然间成了自己组织的通缉犯,还是生死无论的那种。他痛苦的意识到,他回不去了!他回不到他那只有8平方米的小屋,他即将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活着或死的。

听到废墟里的哨兵开始打呼噜,佩德罗才敢悄悄地从废墟的反斜坡出来,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山坡,沿着他走过两次的碎石路向东边逃,他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个蓝色包装的金枪鱼罐头。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去追那个外乡人!

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前进的佩德罗脚下酸痛,内心也十分委屈,他怎么就沦落至此了呢?他骂了费尔南多,是他非要拉着自己走那条平时不走的小路;他也骂了程知行,如果不是他出现在康萨雷斯的旧屋,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至少还有一个住处,每天还能吃到两碗热汤。

即使双脚已经因为一天一夜的奔波肿痛的要死,佩德罗也不敢停下脚步,他顺着乡间小道向着塔古斯河逆流的方向一路狂奔,他知道程知行比他多走了几个小时,那个外乡人还骑着马,如果自己不加快脚步,他一定赶不上的。

佩德罗就这样赶了一天一夜,他连续前进了十二个小时,累的不行了就走路,恢复了一点精力便继续向前跑。直到他再也迈不出一个步子时,他放弃了,他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颤抖从双腿一直延申到指间,他饿极了——他手捧着一个金枪鱼罐头,但却没有工具去打开它。

佩德罗放弃地躺倒在泥路上,他太累了,即使今天依然是没有太阳的一天,但他的身体却像着了火般的热。他想着要不就这样吧,反正他也追不上那个骑马的家伙了。

躺下后困意就紧随着疲惫侵入了大脑神经,佩德罗开始打盹,就在他即将睡着的一刻,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清醒瞬间回归了佩德罗的大脑,他睁开眼,一只黑色的马鼻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马嗅着他的脑袋,错误地把他杂乱的头发当成了嫩草,它扯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咀嚼时,佩德罗发出了这两天最洪亮的惨叫声。

“放开我!啊!痛痛痛痛!”

马被佩德罗的惊叫吓得后退了几步,佩德罗心疼地疯狂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摸到了自己的头皮,饱经苦难的心更是忧愁:他不会被一匹马咬秃了吧!

“佩德罗·巴布罗?”头上响起的熟悉的外国口音像天使降临一般浇灭了他的忧愁。佩德罗回头一看,昨晚分别的那张亚洲面孔正用一副疑惑迷茫的表情看着他。

“上帝!我终于找到你了!”佩德罗哭着欢呼起来。

【作者题外话】:*西班牙本地一个罐头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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