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因为不断起伏的波澜而显得格外漫长。
林维康被俘，柯寅楠投诚，压在太子和阁老们心头的最大危机顿时消散。
太子和阁老们在御帐中商讨善后事宜，顾昭这个最大的功臣却已经拉着秦行烈躲回了自己的营帐里。
一进营帐，顾昭就转过身来，踮着脚去够秦行烈头顶的宽檐帽。
秦行烈没有阻拦，任由她把帽子取下来，露出了他那张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
顾昭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确实和她感觉到的那样，秦行烈的情绪有些低落。
“元弗，你别难过。”顾昭握着秦行烈那只有力的右手，刚才就是这只手，握着三尺长剑，将她紧紧护在身后，让她在镇山军那些悍卒的包围下全身而退。
也正是这只手，当林维康对她进行言语伤害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按在林维康的肩膀上，让林维康再也不敢像上辈子那样控制她的思想和命运。
那个时候，他一定也是很痛苦的吧？
他和自己一样，都没有一个幸福的家，没有爱自己的父母，否则他们又怎么会舍得离开温暖的家庭和亲人，另寻居处，从不和家人联络呢？
顾昭想起自己两辈子的经历，想着和自己同命相怜的元弗，语气越发温柔：“元弗，你还有我，没有必要为了那些人而伤心，他们不值得。”
秦行烈低下头，看着眼前少女春水般的双眸，那清澈的眸光中映照出来的是他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那张他曾经以为是自己人生不幸源头的脸，那张永远带着怨恨和杀意以至于他不得不戴着面具遮掩的脸，现在全都是温柔和宠溺。
“阿昭，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顾昭点了点头，果然，他今天晚上的情绪波动，确实是因为林维康很多不堪为人父的言行触发的。
她拉着秦行烈的手坐了下来：“当然想了。”
顾昭歪了歪头，眼神俏皮，和刚才那个在千百人面前面不改色驳斥柯寅楠的顾女官判若两人，“其实，在第一次看见你这张脸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么俊俏这么可爱的少年，是谁这么狠心，把他丢下不管的？”
“我那时候就有个念头，要是这是被丢弃的小可爱，我一定要把他好好养在家里，让他每天高高兴兴的，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对我笑就行。”
“我愿意养着他。”
顾昭的话直白而真切，听得秦行烈面颊微微泛红，双目明亮得几乎要发光。
“看来，我这张脸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坏处了。”他低声说道，“上天总算是眷顾了我一次。”
顾昭何其敏锐，只从这句话中就想到了很多秦行烈可能经历过的龌龊，顿时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怎么，有人欺负你吗？”
秦行烈握紧了她的手，轻声笑了起来。
“我小时候，真的很苦。”
“我的生母长得很美。”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见过我们俩的都说，我长得很像她，但是她比我更多了一种无形的气质，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的气质。”
顾昭微微张大了嘴巴，几乎无法想象那该是多么倾国倾城的美女。
秦行烈叹了口气：“你应该知道，没有力量保护的美貌，往往会带来灾难。”
顾昭点了点头。这个世道对女子太多恶意，明明因为美貌做下恶事的都是男人，但是罪名却往往都要扣到女子头上。
秦行烈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们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有权有势……总之，足以让家主为所欲为。”
“他见到了我的生母，不顾那是他的儿子的妻子，将她抢了回去。”
说到这里，秦行烈不由闭上了眼睛。
即使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但是每次想到母亲的这次经历，他却仿佛能够亲身体会一般，痛苦和屈辱都在心中弥漫。
顾昭心底一沉。
那位著名的妖妃元贵妃，不就是这样的遭遇吗？
外人说起来，都将其视为一种风流韵事，甚至遇仙楼都因此而成为外地人来上京必然要游览的景点。
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又是什么感受呢？元贵妃最初有没有想过自尽，是否曾经反抗？
作为元贵妃的儿子，励王后来的遭遇也堪称艰险。
他后来的暴虐嗜血，恐怕也是幼时经历的反弹和报复吧？
顾昭心疼地握紧了秦行烈的手：“没事了，没事了，这种事情错不在你，也不在你母亲，只能怪你们那个家主。”
秦行烈绷紧了双唇，可是事实上，在宫中遭受辱骂和非议的，永远只有他的母亲，那个众人口中的“妖妃”。
母亲被严密看守，那些人拿她没有办法，就把嫉妒和憎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
“阿昭，你知道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谁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最难启齿的话，被秦行烈艰难地说出了口。
他俊美的脸上都是难堪和痛楚，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母亲被抢走一个月，就被查出来有了身孕。”
“家主，家主说，把孩子打掉……”
秦行烈在宫中听过无数个版本，有人说元贵妃入宫之前就已经怀了孩子，他是昌王的儿子；也有人说，武帝对元贵妃一见钟情，当天就临幸了元贵妃，孩子是武帝的。
而他作为众人口中那个“孩子”，竟然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生父是哪一个。
如果不是母亲坚持，他根本来不到这个世界。
元贵妃这种坚持，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这很容易被武帝认为是她这是对昌王旧情未了。
没有退路的她，如果再被武帝厌弃，除了死再无选择。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要留下这个孩子，尽管她的理由是，太医说了，如果她流了这个孩子，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再有机会怀孕。
为了这个坚持，元贵妃差点剃了头发去出家，最后还是武帝妥协了。
这也是为什么不管元贵妃后来如何忽视他，秦行烈都没有不认这个母亲的原因。
顾昭听得头皮发紧，无法想象这样的元弗在那种富贵大家族中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没有家主的庇佑，又拥有这样的身世和容貌，这几乎就注定了他的生活与幸福背道而驰。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在手中揉搓，顾昭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向前扑入了秦行烈的怀中，紧紧抱住了他精瘦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胸膛上：“元弗！”
秦行烈感觉到胸前湿润，嘴角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顾昭哭了，是为他。
真好。
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为了他高兴，为了他难过，目光只注视他……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掌抚摸着顾昭的头发，柔声道：“阿昭，你别为我难过，我找到了你，已经很开心了。”
“我的父亲……我都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不管哪个，都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他们都不管我的死活。”
“你的父母对你也不好。”
“阿昭，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只爱你，你也只爱我，好不好？”
顾昭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
秦行烈高兴地一把把她抱起，放在了自己腿上，低头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昭：“说好了？我们挑个日子成亲，好不好？”
“我带你去看母亲，她生病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也许看见我要成亲，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