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伏危

自从夏鸿、明旻双双落网后,慕白集团这次可是真真切切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业界内皆哗然唏嘘,舆论媒体更是像要过年了一般,每天关于此的通稿文案此起彼伏,真真假假,挡都挡不住的火爆。

林慕被杀案看似告一段落了,可由于当年假画风波,腥风血雨接踵而至,颇有大厦将倾之势头。

夏鸿一去,作为慕白集团名义上目前的首脑,白音那天从警局回去后,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样子,而陈翊虽然挂了虚职,却也义不容辞为她分担不少。

就连来警局见母亲,也是夹缝取时才脱身——他们母子见面的批复一下来,程灵舟就及时通知了陈翊。

见他来的时候略显疲态,程灵舟敛去一贯的严肃,寒暄了句:

“最近还好吧?”

陈翊却只是礼貌应声,“还好。”

程灵舟知他对别人惜字如金惯了,也不多说,直接安排他进去见陈菁云了。

这是母子两人,距秋月山一别之后的再度会面。

短短半个月,不仅母子之间“物是人非”,慕白集团更是如此。

望着母亲略生华发的鬓角,陈翊吞吐了几次气息,还是欲言又止了。

“最近挺忙的吧?看你又清瘦了些,黑眼圈都有了,记得休息……”

陈菁云的眼神落在儿子身上,闪烁片刻,还是低垂了下去。

“我还好,真正忙的是阿音。”

他立刻回复,却也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去应对。

“阿音这孩子看似沉默安静,心里其实都看得明白,也坚强有主见,慕白交给她倒也是……”

“是理所应当。”陈翊顺势接了过去,“这本就是她应得的,虽然现在深陷泥潭,但她有这个实力。”

陈菁云唏嘘感叹,释怀着笑出了声,“是,这是她应得的,倒是我,当年一再自欺欺人,总是妄想不属于自己的,现在什么也没剩下了,连唯一的儿子你,都对我颇有成见,不过……我都认了。”

陈翊沉思了片刻,终于主动开口承认,

“妈,我从没觉得您一直在‘妄想’,也未对您有过极深的成见,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言出必行的,就像你在秋月山对我说得那样,你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在此之前你确实一直都在履行……这也是您曾经一直教导我的,所以在这一方面,我为身为您的儿子而骄傲。”

最后一句话,使得陈菁云的眼里恍然泛起了泪花,她终于敢抬起眼眸,注视起自己的儿子了。

“您有您的苦衷,也有身不由己的野心和懦弱,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在生命之初看清自己,总会有选择失误的时候,但……有一点,是谁都无法讨巧的,那就是,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

老实说,这一切真相大白后,我对您有怨怼、有无奈,或许作为局外人,你是机关算尽自食其果的恶人,但作为儿子,我不敢说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但至少,我比外人更能明白你的苦衷,我知道真正的你,不是只有这一面。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了。”

陈菁云那双向来美丽勾人的眼睛,此时已风韵渐消,被泪水无情裹挟,啜泣声不绝如缕地透过冰冷的玻璃和连线传来,连回声都格外寂寥。

“妈,虽然你的审判结果还未出,但程警官告诉我,你与杀人案无关,所以可能量刑不会很重。”

陈翊长舒一口气,“出来后不管有何打算,你永远可以重新开始,我也永远都是您儿子。”

陈菁云抱着听筒早已泣不成声,陈翊怅然一笑,将听筒放下,离开房间的那一秒,不动声色地将泛红的眼眶敛下了。

见他五味杂陈着走出来,程灵舟顺势迎了上去。

“她的量刑主要集中在经济犯罪上,曾经她在去慕白之前,在丰银的有些手段见不得光。”

“麻烦你了程警官,有了结果您知会一声我就好,我还有事,要先回去了。”

陈翊将外套穿上,行色匆匆地作势要离开。

搁在其他嫌疑人家属身上,他势必是不会多费口舌的,但如今,不知是出于妹妹的关系,还是出于这几个月来与这些人或多或少的“交情”,他还是忍不住多留了他一句——

“关于慕白的舆论,我最近都有看,除却事实,大部分的话题还都是毫无根据的指控、炒作,现在的网民追热度,等热度一过,倒也没什么了……”

陈翊没想到被这样直截了当的安慰了一下子,回神朝程灵舟笑了笑。

“唉,我之前呢,对你们这种资本家、纨绔子弟可是没有啥共情的,但……经历了这半年的事,又有程灵溪‘推波助澜’,别的人我不好说,反正你们几个……还挺让我刮目相看的。”

虽明白对方的意图,可陈翊却不以为然,回了句通透无比的话——

“每个人生来的使命都不一样,是身不由己还是奋起直追……都用不着共情太多,反倒是,能遇到程警官这样的好刑警,已经是我们这些招人嫌的‘资本家、纨绔’,最大的福气了。”

程灵舟上来友好地拍了拍陈翊的肩膀,“反正加油吧,现在你母亲和夏鸿相继落网,各种小道消息也没啥章法,加上当年假画融资的事……确实会辛苦一些。”

陈翊本已经敛去不少情绪,但听到程灵舟这段劝慰,他不觉顿了两三秒,反问:

“说起假画融资,程警官,这个事你们也在查吗?”

“嗯,不过这事不涉及刑事,所以我不再主理了,交给了别的组,”程灵舟无奈,“但你放心,有什么重大进展,也是会通知你和白音的。”

陈翊欲言又止地点头,“那我先走了,您忙。”

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程灵舟不觉一怔,说到画,倒是提醒他了……有一个人,最近可以抽空可以去见一见了。

***

慕白大楼总裁会议室。

曾经一边倒向夏鸿董事的股东、合伙人,被这案子弄得措手不及,一时间,集团内部合作告吹、小股撤资、对手虎视眈眈、董事会不少也人人自危……

“慕白创立这么多年了,从没遇到过这么离谱的局面,两个大股东相继出事,后面还有谁啊?!”

“前白总夫妇手不干净这事也被爆出来了,这下子慕白绝对要凉了,经济犯罪啊!以后说出去,外界对我们哪有信任可言?!”

“小白总带我们力挽狂澜?开什么帝国玩笑?!她那生瓜蛋子水平,替父母、老夏擦屁股都不够份的,还指望能扭转局面?”

“那你说怎么办?为慕白辛苦操劳半辈子了,现在拍屁股走人,等于一生全白干!”

“要我说,这今后不可能好了,还不如早点想想退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嘘……白音来了。”

随着会议室大门敞开,白音抱着厚厚的一沓文件,快步走向了会议主位,眼里虽有些血丝,可精气神也不落疲态。

她吩咐助理一一将文件下发给各个董事。

“在这种时刻,耽误叔叔伯伯时间,来陪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白开会了。”

她的语气虽礼貌自嘲,却丝毫不拖泥带水,眼中潮汐暗涌。

“刚刚发下去的前几页,是关于集团针对近期的一些突发事件的处理方式和相关结果。大家觉得,这个结果反馈如何啊?”

她话音刚落,其中一个董事便暗讽,“这个不该去过问公关法务吗?我们什么时候管理过这种事?”

白音暗自嗤笑,不落烦扰地回敬,“你也知道什么都没管过?慕白盛极一时的时候上赶着来合伙入资,出了事情却想着怎么全身而退,叶董,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叶董:“你……小白总,上任前是不是没熟悉好公司架构啊?不知道董事会和职能部门的区别吗?”

“出钱和出力的区别吗?”

白音毫不示弱,轻描淡写地将此话脱出,

“现在慕白被外界诟病的点,可不是我们的产业服务,而是上升到了谁承担法律责任的范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去反复质疑我们的公关、法务……除了给他们濒临倒塌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让我们各种产业品牌的产值更加焦头烂额之外,还能有什么建设性进展吗?”

见他们一时无法反驳,白音趁机点出,“我经验尚浅,很多事情不太懂规矩,叔叔伯伯别见怪,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集团的法人就是董事会吧?那公司要是成分、决策出了问题,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吧?”

这话一出,叶董似是更加不满。

“白音!你别忘了慕白现在涉及了什么?全都是你父母当年留下来的烂摊子,当初我们入股的时候,那笔不干净的钱,我们可是一概不知!现在他们人都走了,想拿我们来当垫背的?真以为你摆了点架子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了?若不是夏鸿扶持,这集团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叶董,现在掰扯过去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夏董已经进去了,这些事他管不了了,你也没办法把我父母从土里拖出来澄清道歉、收回二十多年前的融资。”

“你……”

“我让叔叔伯伯来,是想听诸位意见解决问题的,不是互相泼脏水吵架的。”

白音紧紧盯着叶董愤恨的眉眼,颇为淡定地提醒。

“夏鸿和陈菁云因涉案,目前在公司已失信,而他们两人本就是慕白被推上风浪的始作俑者,现在,又牵扯到了二十多年前,疑似模仿名作拍卖造假融资,可我母亲生前所有的画作和信息都一概被掩藏了,所以这个目前还在调查,并未坐实。”

“照你这么说,那就请律师以此为由为我们辩护,只要把我们摘干净就可以了。”

“没有这么简单,经此一事,慕白早就众目睽睽了,这个罪,不管坐不坐实,慕白都已经失信了,此时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辩护方式,不但不能令外界信服,反而会助长各大媒体的气焰,让我们的竞争者更嚣张地捉住我们的污点。”

“那你有何高见?”

白音沉了口气,果断脱出:

“我咨询过廖曼,一旦有罪证被挖出来后慕白需要付出的代价,时隔多年,又因主谋业已离世,对当下慕白的审判和惩罚是有限的,不过就是行业制裁、罚款……从发展角度来讲的确是一次重创。

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以及接受制裁和惩罚,向公众媒体道歉,远好过现在东拉西扯、对真相避之不谈。”

“说了半天,你还要承担这个罪责?!开玩笑,未经大风大浪,你知道这对于一个企业来讲意味着什么嘛?!”叶董破口反诘,

“法律、舆论,乃至整个市场口碑都不会再次看好慕白,这跟引火烧身有什么区别?!你开公司的最终目的到底是做慈善还是赚钱?!”

“所以接下来,才是我要谈及的重点……”

她抽出了文件夹里的一沓材料,“刚刚我发下去的材料,请大家看一下最后一页。”

众人立刻翻阅起来……末了无一不蹙起来眉头。

“我理解诸位此时的担忧,我刚上任不久遭此重创,自知没资格在这里喊口号,说什么‘请相信我力挽狂澜’这种场面话,所以干脆,把事实、推断和决定摆出来,让你们自己抉择……”

看完了图页的董事们面面相觑。

“这…这不就是逼我们走?”

“怎么可能?那我的投资……”

“这和股市大跌让大家买空有什么区别?!”

……

“说得好!”

白音忽然拍手起身附和,无比坚定地望着所有人。

“金融市场本就是变幻莫测的,就像没有一路长红的板块,更没有一路跌停的股,所以我将辅助警察调查出假画的证据,将此事尽快落定,承担法律及舆论的所有后果,并且……会进一步完善慕白集团内部的改造。

慕白创立这么多年,投资收购了大大小小的企业,养活了多少有的没的项目品牌,而那些品牌背后,又吸了多少沾亲带故的血?真正拥有价值的投资近年来一直走低,你们以为,慕白集团表面的光鲜还能让它在金字塔顶尖叱咤多久?

借此机会,那些留不下的、没有前景、趋炎附势的投资项目,该撤就撤了吧,我白音不稀罕,既然诸位股东也各执一词,对自己未来的方向无法掌控,那干脆就借此机会重新洗牌。

愿意留下来与我重振慕白集团的,我敞亮欢迎,但这重组背后的困顿,我也是提前声明的。而不愿意的,我也不会强求。

这么一场,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的‘竞标’,想必足够你们……做出最后的考量了吧?”

一席话落地,室内先是三秒的鸦雀无声,后又逐渐交头接耳。

“对了,还有一点我略作补充,”

白音假意忽然想起,“丰海银行大家都知道吧?向来与我们合作紧密,如今它在丰海稍作碰壁,现在已在落实在首都的拓业,而托举它的人,正是我们集团和……首都彗星国际。”

听到这个名号,众人又是一阵不小的惊诧。

“所以呢,不论诸位的决定如何,这丰海银行近年来算是被慕白套牢了,将来就算是东窗事发,慕白跌落谷底,丰海银行和彗星国际的钱也一时半会儿捞不回来了,但转念一想,若慕白渡过此关,他们两个,可就是新慕白的老东家了,所以就看诸位如何押宝了?”

会议最后,以董事们的相互试探告终,白音拿起笔记本和文件夹,轻盈地站起身来,最后提醒——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请诸位尽快决定。”

她步履稳健地出了会议室,交代助理不用跟着,早点下班。

随即回了总裁办公室里,筋疲力尽地将身体没入躺椅上,开始了闭目沉思……

少顷,她听到有人将她的茶水拿了上来,云顶乌龙的清香令她格外神清气爽……再然后,修长微凉的指腹抚摸上了她的太阳穴,轻轻柔柔地帮她将紧绷的神经缓释下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看到陈翊正在椅背后,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这满脸愁容。

“之前你开完会,也会这样头疼吗?”

她直起身子去喝了口云顶乌龙,陈翊也绕至她身前,倚靠在办公桌旁。

“当然,每次都很头疼。”

他帮白音捋了捋碎发,把它们服帖地别在她耳后。

“辛苦了阿音,”他柔声说,“虽然我过去也不少头疼,但这次的情形不比曾经,辛苦你孤军奋战。”

白音摇了摇头,站起身,“我才不是孤军奋战,明明是你跟我一起,刚刚的话术,我可参考了不少你的想法……重新洗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都不敢想会有多复杂。”

她嘴上听着苦恼极了,脸上却莞尔一笑,上前自然地搂起陈翊,将脸埋进他胸口……倒是惹得他恍然怔忡……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热情回拥她,而是略拘谨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以作抚慰。

“我还没问你呢,你最后是怎么说服褚义峰的?一些人脉和钱就让他‘死心塌地’了?”

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让陈翊忍俊不禁了起来。

“我说了,你可不许打我,都是为了让他信服。”

听这架势应该没说啥好话,她作势要放开他,可陈翊却故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伏在她耳边说,

“我告诉他,你不再是我妹妹了,而是我未婚妻,将来慕白集团注定还是我们家的,我一个人的资源股份有限,可加上你的那份,他自然算得明白,就算慕白遭受了重创,总归在我们这,他没有吃亏的份。”

他明明解释得这样认真,可白音却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心思飘忽了。

未婚妻?他是不是有点太得寸进尺些了?

“咳……你确实挺会收买人心的,我都想把这个位置还给你了。”

“开玩笑的阿音,都是权宜之计,反正……我们两个始终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他总是把一切都算得滴水不漏,哪怕是现在,不管他们两个将来到底在不在一起,合作总归是少不了的,毕竟父亲的遗嘱摆在那里,他们两个作为子女,本就是“难舍难分”的交情。

可是,他“权益之计”的说辞,着实令她适才还惴惴的心思,像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

那两人现在不明不白的暧昧,又算什么呢?

她坐回桌面,刚刚打开电脑,望着日期愣神了片刻。

陈翊看她还想继续工作的架势,便伸手阻拦——

“今天早点回去吧?我替你整合后面的。”

“可……”

“听话,”他将车钥匙放到她手里,“这也是我的工作。”

白音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车钥匙,虽有踌躇,却还是老实听了他的话。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陈翊思考了会儿,“不用等我,我待会儿去餐饮区垫个肚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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