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灵慧是真心

“师哥,什么是淑女?”上官安静手托玉腮,神游天外。

“书上言,美丽,温婉,知书,达礼,便是淑女。”

“那本小姐应该也算咯。”安静嘴角轻扬。

“算是,吧。”唐野稍作迟钝,紧接道,“在我看来,每个女子都有其淑女的一面,每个男子的心上人,便是他的淑女。淑女看似一个统称,其实更像一个爱称。若是不喜欢,定然不会说谁谁谁是个淑女。”

“喔,那师哥有喜欢的女子吗?”安静瞬间回神。

“这,还没有。”唐野有些羞愧,此时说来,竟有些丢人。

“那你不行哟,我二哥都有一大把喜欢的女子了,隔三差五就带回来一两个。”

“那,确实厉害。”唐野有些无语。

忽而外面传来脚步声,铮铮有力,眼见着上官安静突然端庄正坐,猜到是她之前所言的那个麻烦人。不待安静提醒,唐野早已摆出夫子姿态。

“夫子远道而来,安民未能及时代父接待,还请——呃,你是——”来人气宇轩昂,架势雄浑,但看相貌,与上官安静似无同处,只是双目炯炯,如出一模。

“在下唐野,乃是李夫子的学生,家师老迈多病,不堪远行,是以派我来给大小姐伴读江讲习,答疑解惑,传承李夫子之志。”唐野恭敬回道。

“原来如此,在下上官安民,是三妹的大哥,唐夫子,敢问三妹可有捣乱无礼之举,若有,尽管说来,安民自会代父亲大人惩戒一二。”

“少掌门多虑了,师妹她乖巧懂事——”唐野面带微笑,一顿瞎说。

“师妹?”安民不解。

“是这样,少掌门,在下只是代夫子授课,讲习,所授内容,均是李夫子当年言传身教,弟子不敢僭越,故与大小姐以师兄妹相称,待学有所成,再去拜会夫子。”

“大哥,你烦不烦,你怎么老不信我?”安静嘟囔一声,她对这个大哥可是讨厌至极,管得严,又爱打小报告,若不是看在他常常给自己带礼物的份上,早就不愿理睬。

上官安民眉头微蹙,半信半疑:“如此甚好,唐夫子,看你年纪小我几岁,以后也同三妹叫我大哥就行,三妹就劳您费心了。”

“少掌门客气,职责所在。”

上官安民客套一阵,往安静桌上放下一物,摸摸三妹脑袋,说道:“三妹,另一只白玉貔貅,好好收着,别乱丢。”

安静见了立即笑出声来:“谢谢大哥,大哥对我真好!”

“那你也对我一点,别把唐夫子也气跑了,爹不舍得揍你,我都替你挨多少回了。”上官安民略有委屈地说道。

“好好,都听大哥的。”安静只顾把玩儿玉貔貅,不知话听进去没有。

上官安民拱拱手,走到学堂门口,蓦然回头,道:“怎地有酒味?”

安静闻言,玉貔貅掉在地上。

唐野道:“回禀少掌门,因为这是我与师妹的第一堂课,我提议取了些酒,远远地向李夫子敬了一碗,作拜师礼,希望他老人家身子健康,长命百岁。”

“原来如此,唐夫子有心了。”

上官安民走后许久,安静奔到学堂门口,瞧不见人影,回来指着唐野就是一顿夸赞:“师哥啊师哥,有点东西嘛,这胡话张口就来的本事,也是从李夫子那里学来的?”

“非也非也,权宜之计。”唐野摆摆手,今天说的胡话比之前的十八年还多。

“教我教我!”安静满眼星星。

唐野不知报应来的这么快,一脸黑线。

“诶,师哥,那你没有龙魂的事,也是骗我的咯。”安静反应过来。

“没有没有。”

“那好,我想到一个地方,晚上一起去,你得证明一下。”

“好。”

夜里。

躺在床上的唐野,开着窗户,反复思索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按结果来说,还算顺利,起码安静大小姐没有像头一天那么排斥,但仔细想想,自己也没占到上风,算是平局,勉强可以说是双赢。

窗户上砸来一颗石子,这是出门的信号,唐野翻身出户,与安静一前一后奔向后山。借着月光,他瞧见安静频频回头,似乎对他的身手略有满意。忽疾忽缓,忽上忽下,唐野始终跟在十步之内,不曾掉队。

过五院,通三廊,绕高阁,渡水塘,前有一林,林深处有峰,攀峰挂壁,钻入一洞,洞有头,头有光。光下有石,石有影,影为龙状。

“师哥,可以嘛,手脚还不错。”上官安静仰着俏脸,竖起大拇指。

“咳咳,再来一里地,就不行了。”唐野精疲力尽,有苦难言,全是仗着一口气才撑到此处。若连个没开龙魂的丫头片子也追不上,他没脸再上讲台。

“好,你去吧,这地方是我无意间发现的,爹爹知道后,还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再来。”安静摸摸屁股,想起来似乎还有些痛。

“你还小,听大人的话,准没错。”唐野习惯性地教育道。

安静却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照他屁股就是一脚:“要你管!”

唐野知道惹不起,只想快点了事,回去歇息。

龙魂石身后,有一处洞穴,深不见底,黑得瘆人,走近几步,仿佛有声,似风声,似号声。

目光回到龙魂石之上,唐野想起过去的悲伤,想起破灭的希望,想起自己的不甘,想起从没有过的侥幸成真。

尽管他知道不可能,可越是走近,越是情不自禁。

他多希望过往皆是梦,悲伤忽成空。

就算是老天可怜,就算是一重,他也能接受。

唐野闭上眼睛,伸出手掌,贴在龙魂石上,仔细摸索,滑动,如同一根针,徐徐,徐徐,刺向泡沫。

泡沫破碎,没有意外。

唐野心里默默叹一口气,笑容惨淡。

“咦,是不是这块石头失灵了?”安静解围道,走到跟前,将小手贴了上去。

顿时金光大振,龙鳞浮现!

唐野拿袖子半掩着眼睛,羡慕与失落交杂。

安静撤回手来,食指绕圈儿,如同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正要开口之际,石后黑洞传来一阵尖嚎:“救我——救救我——”

两人愣在原地,四目相对。

那凄厉而痛苦的声音在深洞之中震荡许久不绝,两人不自觉退后几步,欲前不敢,欲退不能。

安静看向唐野,唐野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这,我们回去,告诉你大哥,让他来?”唐野结巴道。

“不行不行,告诉大哥会挨罚的,这是金刀门的禁地,不能私自来,更不能带外人来。”安静摇头不停。

“那,那,师妹,实话实说,我不敢进去。”唐野苦笑一声,先不提他不愿带着安静冒险,他更清楚自己的本事,若是遇着什么,只会是拖累。

“我也不敢,好像不叫了哎,是不是咱们听错了?”

“错,倒是没听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好人?哎,你踢我作甚!”唐野又挨了一脚。

“哼,你顺着我说就好了,非得较劲儿!”安静气他不过,又踢一脚,踢完就跑,跑到一半还做了鬼脸,“来追我呀,来追我呀,我不用龙魂,你也不是我对手!哼!”

唐野当真来气,追了上去。

细细想来,这就是上官安静的可爱之处,凭着自己的刁蛮任性,解开扣子,于是两人略无心理负担地一并离去。回到床上的唐野翻来覆去睡不着,深穴里的那求救之声在上官安静大小姐的细了嗔怒下冲击地支离破碎,他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子。

此时此刻,唐野对将来的日子充满期待。

第一步,好好教书,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第二步,如果教得好,将来得见掌门,伺机拜师学艺,无龙魂之人,未必就不能学武练功,未必就不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

第三步,寻得机会,好好打听一下,自己这无龙魂之人,是否真的世间独有,若是,那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又是否适用呢?

由于当夜想的太多,第二日清晨,若不是阿爷来唤,唐野险些睡过头去。用餐时,阿爷筷子不停眼不抬地提了一句“教书为主,不可妄动”。想必是昨夜外出的动静被阿爷察觉到了,唐野点头答应。

来到学堂之上,安静正相当热闹地吃着早餐,堂下阿龙阿虎阿豹阿熊之流正在表演,无精打采地流着汗。瞧见夫子来了,冲大小姐打个喏,安静点头后,四个呆子如释重负般奔出学堂,还不忘眨眼。

唐野眼睛眨了四下作为回应。

转过头来,安静刚好吃完,包子吃得干干净净,粥喝得一粒不剩。唐野瞧见,喜在心里。

“师哥,今天讲什么?”安静掩着嘴巴打了个嗝,她今天仿佛换了个模样,头缠发髻,紫玉钗,真珠坠,一丝不乱。淡妆雪肤春波目,素衣紫带锦绣靴。

唐野克制着收回目光,这目光绝不是亵渎,而是懂得美好的人看见世间美好时的情不自禁,这也是他头一回因女子之美而心动。说多了也是狡辩,因为他的耳根红了。

“今天讲什么,”唐野走到讲台上,目光一时间不知该往哪放,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见是《孟子》,举给上官安静看。

安静从书堆最下一摊子里找出《孟子》,抢先随手翻开一页,是《鱼,我所欲也》一章,然后举给唐野看。

唐野随手一翻,翻得却是《天时不如地利》一篇,匆匆笑过,寻得安静所选篇章,开始讲起来。

“鱼,亦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唐野念罢,下面咕哝一句。

“如何不可得兼?无能罢了,只要我爹爹愿意,鹿茸、猴脑,也不是多大的事。”

唐野不予辩驳,继续念,读至“舍生而取义者也”时,安静又咕哝道:“读书人多贪生怕死,又爱写这些吓唬人的话。”

唐野不应,继续读,到“猝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安静又道:“胡说八道,自愿做乞丐的,已经放弃了尊严,想吃东西,又要面子,哪有这么好的事!不听了不听了,这话扎耳朵。”

大小姐说不听就不听,把《孟子》重新塞到书堆最下面,腮帮子鼓鼓的,受气不轻。

唐野无奈,合书冥神,想起自己初读《孟子》时的浩然正气,昭昭圣人,光耀千古。他曾对着《孟子》一书三跪磕头,将之拜作老师,立志把孟夫子的精神正气传承下去。

唐野曾将夜夜不息的一颗星唤作孟子星,居北偏东,白日里也常常看见。只要看得见这颗星,他就要做孟子一般的人。

然而酷爱历史、遍读史传的唐野知道,在两千年前腾空出世的孟子,只是夜空之上的一颗明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仰望星光,也不是所有人都将之奉为灯塔。

千年已过,人心不古,越多来多的人用实际行动将孟夫子的“舍生取义”翻了个个,追名逐利,不择手段;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光天化日,小人横行;朗朗乾坤,大贼偷名。

至于小丫头不可反驳的言论,也只有在遇到真正的事情后,才能彻底明白。

若遇着那样的事,唐野会做孟夫子一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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