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平等(上)

“你的打算。”死寂后,夏波嗓子低哑道:“我想知道你的打算。”

他的血液渐渐回流,身上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但刺骨的寒意还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连带着心都凉得像是冬日的地上霜。

他的话没有换来秦望舒的回答,他又道:“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他的眼里带着一点渴求和希冀,像是暗中摇曳的一点烛火,只要轻微的一点风就能吞噬。可再细看,什么都没有。他瞳孔本就生得黝黑深邃,光亮处不曾通透,暗处便如明镜。

“是的。”秦望舒捏着袖子,搓了搓。她神色与之前一般无二,笑意里掺着几分漫不经心,是真是假无法分清。“和大叶帅有合作的不止我。”

“铜牛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她明示道:“张雪和金伊瑾是累赘,蔡明也一样,而我是无关之人,真正要行动的只是你,也只有你。”

铜牛之行一支队伍五个人,金伊瑾和蔡明属于金家,秦望舒是教堂,张雪看似是报社,但因为秦望舒的原因勉强可算作半个教堂,剩下的夏波直属叶大帅。

夏波不是蠢笨之人,年纪轻轻坐上了这个位置,注定他有能力有脑子也有运气,但同样具备了年轻人的感情用事。

“你们都有合作?”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有些讽刺。他低下了头,像是要掩面,但手刚抬起来到一半,又停在了空中,好一会儿颓然落下。“我的生平你应该知道。”

“教堂是怎么记录的?”

“很短。”秦望舒看了他一眼,独自笑了起来。“你想知道?”

“不能说?”

“不是。”她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在这一刻变得有些讥讽。“没有参考性。”

她看着夏波不解的面色,摇头解释道:“所有人的一生,短短几载或是几十载都是纸上一句话,太简单也太笼统。”

她见他仍是不解其意,张口就道:“夏波,年二十三,六岁父母意外身亡流落成乞儿,九岁偷窃成为神偷徒弟,十四岁从军,同年神偷去世,十九岁因救叶大帅有功被提拔,从此平步青云。”

“我知道你的模样,这是夏波,不是你。”她侧了些头,挺直的腰杆并不比夏波矮上多少,火色下目光灼灼,她又道:“秦望舒,年二十一,六岁母亲被休,第二年产后去世,留有一女。九岁同妹妹被教堂收养,十一岁妹妹丢失,十八岁成为作者——”

她眼波闪了闪,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动了动唇瓣道:“没了。”

“你还有个妹妹?”他面带诧异,突然又想起她曾说自己当过乞儿的话,当时他不曾相信,现在看来,有些话半真半假中未必不是真的。

“丢了。”她态度很是豁达,提起这事不见任何难过之情,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安慰夏波。“时间太久了,小孩子都长一个样,我看任何人都是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现在想起来,只记得当初那段苦日子。我年纪小抢不赢,时常饿肚子,我可以饿但她不能饿。我就只能把手指头割破、咬破——”她翻过手掌,看着自己尖尖的十指,如削葱根一点也看不出苦难的痕迹。“十指连心,又疼又冷。”

她抬起眼,面上的欣慰一转,变成难言的复杂。“我看着我的指甲缝里都是黑黑的污垢,可她吃得那样幸福,有时候我曾想,她要是病死就好了。”

“病死是她命不好,我仁慈义尽,老天怪不得,就连日后死了见到地下的母亲,她也怨不得。”她叹了口气,垂下了手,橘色的火光照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涂了一层粉色,像是西洋画中的女人,尽态极妍。“但冬天冷得没知觉了时,我又怀念她的嘴,很温暖。”

“我尽力了。”她又扬起一个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任何阴霾。“我希望她在无用时死了,又希望她能在我需要时替我取暖。”

“人很自私,但我特别自私。”

“你至少没抛弃她。”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能无力地说着一个事实。

秦望舒盯了他一会儿,肯定道:“你在同情我。”

她一语道破夏波的想法,他顿时失语,紧接着她轻轻地笑出声。“不需要。”

夏波睁大了眼,听见她又道:“我不需要同情,包括任何人。我不觉得我可怜,那我就不可怜,你又是以什么的立场觉得我可怜?”

“挺可笑的,很多人同情弱小,眼红他人富贵,说白了就是一种阉脏的心理。因为我惨,你看着觉得快意又舒服,你自然会生出你比我好的同情。我比你好,你需要仰视时就觉得不舒服和嫉妒,甚至内心诅咒我倒霉。但事实上呢?我比你过得好,我再惨也不过是一年,你三年。教堂吃好喝好养着我,你呢?”

她目光顺着他滑到了他放在身边的手上。相比普通男人,他手指可谓是生得漂亮,手指细长远超常人,节骨分明却也不突出,皮肉匀称,一看便是十分精细且刻意才能养出来的。

“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骨头尚未完全定型,但关节开合范围已经开始缩小,童子功要从小练,你过了年岁就要把手指一根根打断,重新续接,一旦出了差错重则是废人,轻则手指不灵活。”

“是你该同情还是我该同情?”她勾起一点嘴角,苍冷的面上毫无半点笑意。“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的,只要下了决心,没人能逼迫。真该同情的,是她。”

她又转头看向了身后疼得打滚的山神,瞄了眼手腕中的表,见后者精力尚且充足,便没再多留任何一分注意力。她还记得他们之前的谈话,在双方有意纵容下,绕开了许久。

她头一歪,靠在了夏波的肩膀上,鸦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我答应了叶大帅的合作。”

她感觉到头下的身体一紧,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这是他想听的话,而她如实说了。

“很多人都和叶大帅有合作,金家被毒死的金老爷子、金城、神父、主教、我——”她一仰头,伸手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身体。“你,还有他儿子。”

“叶大帅起家是因为金老爷子,有钱才能招兵买马。金城是金家的入赘女婿,只要金老爷子一日不死,他就不是金家真正的掌权人。苍蝇不叮无缝蛋,金城与叶大帅的合作代替了金老爷子,最大的诚意是金城亲自送上的把柄和金家掌上明珠。”

“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我答应不答应叶大帅的要求,你都会死在这儿。”她对上了夏波微低的脑袋,两双同样漆黑的眼珠子里有着相似的理智和冷漠。“金伊瑾会死在这儿,无论有没有山神,这是蔡明的任务。”

“张雪只是个可怜虫,意外地卷入了这场纷争。来之前我提醒了她,有些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但你知道的,我劝不住。”她揪了揪他胸前的衣服,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姿态。“报社的合作范围很广,但他们知道我和张雪的关系,不敢硬来。事实就是如果一个金家不够,那就加上报社,两条人命换你一条,怎么看都是赚的。”

“那你呢?”

秦望舒笑了下,引得夏波跟着一颤。“贪心不足蛇吞象,叶大帅有贼心和贼胆也不是时候。”

“你会帮我?”

他的话顺利问出,秦望舒没回答。她就这么缩在夏波怀里,两人像是最亲密的恋人那样,说着最毒冷的话,半晌才懒洋洋道:“看你价值。”

夏波捏了捏山根,冷了许久的脸色终于有了回暖的迹象。在秦望舒告诉他叶大帅打算那一刻起,叶大帅的所有算盘注定落空,但就目前来看,这对秦望舒并没有好处。

他了解秦望舒,至少某些方面如此。无利不起早的人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她在这几次说话间有意无意带上了“赚”与“亏”,暗示可谓十分明显了。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了点笑意,浅浅的浮在眼里,像是粼粼的水面。他低下头,凑到了她耳边道:“捋一捋,展现下我的价值?”

秦望舒别开头,并不吃这套,却始终没说出拒绝的话。

“就从叶大帅开始。”他点了点太阳穴,思绪已然十分清楚。“秦家村早在我们来之前一个月就奏响了铜牛,秦老爷子不知道铜牛的秘密,没道理突然开了窍,所以是有人告诉了他。我们之前推测是秦凯,铜牛奏乐算是铁匠的把戏,但有一点我们疏忽了,秦凯在秦家村许久,铜牛为什么一月前才奏乐?”

秦望舒挑了挑眉,并未对自己的推测出现漏洞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你觉得是叶大帅?”

“不一定,但他可能性最大。”明明现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叶大帅,大概是多年的情分仍在,他没有把话说死。“我们做个假设,叶大帅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计划好了秦家村之行,为此他找了金城和你,还有报社,再联系了秦家村。他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只为对付我,我只能算是——添头。”

“你与主教关系如何?”他突然道。

“不好。”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否认道:“主教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有大量的把柄在我手中,每一个都足够致命,只要我身死,埋下的暗桩都会揭开,他不敢。”

“不,他敢。”他比秦望舒大两岁,两岁并不能代表什么,但却也是七百多个日夜,真要计较起来就是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与秦望舒这种理论派不同。“人活着才有未来,你死了,他活着,你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可能有。”

秦望舒一愣,继而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主教和他有合作,哪怕我从别处知道了他们的合作,可谁能保证我知道的消息就一定是真的。叶大帅用蔡明和我指证你,你的死钉在板子上,我被拉下水,主教趁机夺权,更甚者直接让我和你一样死在这里。报社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敢难为张雪,但他们要是真顾及完全可以拦下张雪,他们没有,是三方都不得罪。我能回来,自顾不暇,我不能回来,谁在乎一个张雪,二换二,很公平。”

夏波见她想通也不再执着于这个点,按着自己思路继续道:“山神应该是意外,但张雪和金伊瑾还是出事了,我逃脱不了干系。你会反水这事,他不在乎,从他选择了主教那一刻起,你在他眼里就等同于死人。你说叶大帅府邸有教堂的人,几次下毒都是教堂的人拦住了,那换句话说有没有可能本就是和下毒的那方合作?”

“神父未去世时与主教势均力敌,这是两方,你在夹缝中生存是为第三方。神父死后他的人手可能分成三份,你一份,主教一份,剩下的中立,这里有两种猜测。中立的成为了明面上神父的势力,你依旧是第三方势力,或是你接手的被派在明面上成为障眼法,中立地成为第四方势力,你还是第三。”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下毒是主教,援救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中立,或者你们都参与了只是彼此不知道。如果是第二种,你很危险。”他把秦望舒的脑袋按了下去,他解释道:“最好的结果就是主教下毒,坏一些也不过是中立和主教勾结了,坏就怕坏在你以为接手的实力,其实是主教的。”

“内有三方夹击,外有一虎眈眈——秦作家,可是比我危险多了?”他学着秦望舒那样歪了歪脑袋,细碎的浮光变成凛凛的鬼火。他建议道:“要我帮忙吗?”

秦望舒把他脸推开道:“还有一种可能,中立和明面上的都是我的人。”

夏波头没动,他灼灼地盯着秦望舒,挤在一起的嘴巴说话声音嗡嗡的。“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你根本就不用透露叶大帅的合作。结局都是叶大帅倒台,上位的人是傀儡还是我,又有什么区别?”

“你可以顺势揭竿而起,”她扬起语调道:“夏大帅?”

“秦作家,我们是平等的。”他摆了摆手指,是许久被压一朝翻身后的扬眉吐气。“有一点你说对了,叶大帅与他儿子门里门外都是一家人,姓夏的怎么也不可能流着姓叶的人的血。叶大帅纵使再怎么担心儿子争权,他始终是疼这个儿子的,叶大帅后只会是另外一个叶大帅。”

“他要我死,无非是挡了他儿子的路,要合情合理不寒人心,嫁祸于你顺理成章。教堂再把你交出来宁息事人,顺理成章。你能调动的人应该不多,叶大帅府邸里的应该是你心腹,他们这样吊着你,未尝不是一种人员上的消耗。”他轻笑了一声,可惜道:“金伊瑾死得有些早了,金老爷那么疼爱她,应该留了些东西,与她合作扳倒金城,没准能拿到叶大帅的把柄。”

他看向了火堆,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燃得正旺的火,又像是原本就存在的。事后诸葛谁都难免,但不应该发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可他仍是止不住的去幻想那个他给自己画的饼,好一会儿,他冷静下来。

“你与叶大帅的儿子有合作吗?”

她眼眸浮动道:“很明显?”

他像是想通了,低声笑了一会儿,才道:“你应该比我更珍惜你自己的命,是我想岔了。”

她落在腿上的手指勾了勾,汩汩的血液流过食指,跳得像是密集的电报,连带着整根手指都不正常的发热。她盖住夏波搂着自己腰上的手上,两双手都干燥温暖,如果去掉山神的哀嚎,这或许是个很温馨的场面。

“当老子的就不能太精明,精明过头了,儿子就差太多。他与我合作,泄了不少叶大帅的老底,姓叶的是一家人没错,但叶大帅在这个位置呆得太久了,血浓于水哪比得过权势耀眼。”

这话她曾说过,夏波也猜到过,可他终是不信,如今又绕了回来,很难说不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夏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陷入了沉默,她拍了拍他的手,凸起的指节骨打在肉上有点疼,她不在乎,一如她所有的不解释。

“没那么糟糕,”她又安慰他,然后补充道:“所有的事。”

他又笑了下,像是敷衍地回复,依旧没什么笑意。被中断的思绪有些卡壳,他理了一会儿,才续上继续道:“说回秦家村,秦凯没什么好说的,就秦老爷子和秦苏。”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主动岔开话题道:“我之前想过你姓秦,秦家村也姓秦,或许秦苏和你有些关系。但她明显和张雪更亲,你是鬼话连篇惯了的人,秦苏是个没经历风浪的孩子,如果你们有什么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可没有,或许我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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