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

水罐能装满十担子水,所以二人一共来回跑了五趟,灌满水重新驾着驴车往回走。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了老汉家背巷的四分地里。这个时候,菊香、德胜以及老两口子已经在地里整整齐齐地挖出成百上千个直径二三十公分,深约十几公分的土坑。

随着二人的加入,只见六个人两两配合,大张旗鼓地开始插苗子。其中一人负责插苗,另外一人负责在对方插好之后用脚把坑外的虚土拨进坑里,然后双脚踩在上面转圈踩瓷实。这样没个把小时的功夫,所有的红薯苗用尽,所有的土坑也被填满,不多不少。

接下来一个步骤是大海最喜欢的,他从五六岁第一次看唐四夫妻秧红薯苗开始就爱上了给红薯苗浇水。他常常会拿一个大大的带嘴的水壶,然后一个挨着一个给红薯苗子浇水。

这个事情的乐趣就在于他会在浇水的过程中故意把壶嘴喷出的水柱对准地上某一个体积较大的土块,然后看着它在小水柱的狂烈冲击下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他也会对准都一个地方疯狂地浇水,使得壶嘴对着的地方被冲击出一个又深又圆的坑。他每一次都能清楚地看见这些小坑,甚至有时候会用手去摸一下,感受一下小坑的圆润,同时欣赏一下自己的“艺术品”。

但是他现在已经成人,不会再做这些无趣的事情,就只是简单地浇水。

待所有的水浇完之后,红薯苗也就秧好,只等着今冬时候用三尺铁耙耙剜出一个个又红又大的红薯。

一伙人忙碌了半天,腰酸背痛,苦不堪言。然而庄稼户的生活无非就是如此,面朝黄土背朝天。

回到家后,旁人固然是可以歇息下来,甚至是泼上一杯浓茶互相欢喜地谝着等吃饭。而菊香就是那个唯一做饭的人,她是闲不下来的。

她今天做的饭是溱州一道典型的农家饭,烩麻食。炒出配有白豆腐、土豆、西红柿、豆角、黑木耳、黄花菜和红薯粉条子的汤臊子,然后下入麻食,待麻食将熟时打上几个搅散的鸡蛋,淋上香油,撒上葱花香菜,烩麻食就这样出锅了。

吃罢饭,待菊香洗完碗筷,抹了桌子,一伙人便坐在院子里面聊天。

这时,只见菊香猛地站起来:“大,妈,叔,德胜,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呢。”

四人齐刷刷抬头看着菊香,示意她说下去,同时也是对她后面要说的话充满了期待。

“大,妈,我想……”菊香吞吞吐吐,然而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想把大海认上个兄弟。”

菊香看没有人积极回应,她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请求很难会被大家接纳,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继续说:“大,妈,我自小让卖到北梁来,没有兄弟姐妹,从来没有像别的女娃一样享受过有趣的童年。我看大海大海也可怜,寻他姐寻不到,我俩也算同病相怜了。自小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我其实也是有个弟弟的。我大我妈带着我们姊妹两个人来到溱州,原想能找个好地方安下家来,可惜的是那些挨千刀的把我卖到临照,我也不知道我大我妈还有我兄弟现在是死是活,到底咋样了。”

一家人还是不吭声,他们从心底里普遍认为这事情发生的突然,不明所以。但想到菊香的经历和她这几年为这个家做出的贡献,也只能表示默许。他们一伙人齐刷刷看着旁边的大海,包括菊香,默默地等着大海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态度。话说回来,毕竟他才是事情的关键。

大海坐在旁边听着,他突然间心头一紧:菊香还有个弟弟?咋也没有听她说过。

她只是感觉菊香的遭遇似乎和他姐很一样,但自他第一面见到菊香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他姐。虽然小时候的记忆比较模糊,但他能清晰的记得他姐脸上大块的胎记,这胎记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岁月抹去。所以他断定从始至终就是以此为依据来找他姐,也因此确信菊香即使年龄和经历雷同,但一定不是他姐。

大海对菊香并不反感,甚至会有一点喜欢。他原先感觉菊香的人样子好,在男人眼中,人样子好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他们会本能的对其产生一些别样的情愫。一些做作的男人声称“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他们不知道的是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好看的皮囊,他们是丝毫不屑于去接触她,更不会想方设法去挖掘她是否有趣的灵魂。所谓男人,都是满嘴长毛,说话不牢。

后来,他发现菊香身上永远散发着一些女性的光辉。

她对于陌生人,大多时候会选择敬而远之,有的时候甚至在举手投足中尽显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她对于长辈,细心照顾,体贴入微,即使对于养父母,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她对于丈夫德胜,举案齐眉,疼爱有加。

她学会了在诸多不同的环境和人群中出色地扮演各种角色,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极为虚伪地戴上各种面具。她绝不会像个车女儿家挂着淑女的牌坊,做些婊子的行事。她凡事力求遵循本心,却也不恣意妄为。她简直

是一个把**、人常等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好女人。起码大海这么认为。

再到最后,大海也隐约感觉到菊香身上有一些情愫,这情愫似乎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释放出来,但也许她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

不过事实上,大海认为菊香是对自己别样的好,好到真相是自己的姐姐。他知道这感觉虽显得十分荒谬,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所以时至今日,虽然相处不足一月,大海却把菊香当成自己半个亲人。

是的,他把菊香当做半个亲人。

他并不认为,人类的情感应该和相处的时长紧密挂钩。情感浓厚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应当是情感双方对彼此的态度和付出,而不是时间。否则也不会出现老一辈人素未谋面或者寥寥数次见面便结婚生子的例子,更不会出现一起生活数十年的夫妻水火不容,致使婚姻破裂、家庭支离破碎的事情。

当作亲人,固然是因为菊香所散发的女性光辉以及对自己独有的照料。半个,则是一种保守的说法,大海认为这毕竟不是自己的血缘之亲,即使再好,也不能全当做亲人来对待。这是大海做人的准则,包括他后几十年对待身边的人,也是如此。他虽仁善,但也是对亲远有很严格的心理划分。

想到这些,大海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成为菊香的兄弟。但他又想到自己还未寻到的姐姐,陷入了两难。

他是有一个姐姐的,即使姐姐如今不知道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但终归他是有姐姐的,终归也是有其他很多的可能。他虽然在寻亲的路上越走越坎坷,越走越吃力,但他从未想过放弃,他已经没有了亲生的父母。如果仅存的一个姐姐还不能找到,他不敢想象,他不敢想象命运会有怎样的不公和难缠。所以他仍然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成功。倘若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姐发现他做了别人家的兄弟,会作何感想,他不能如此残忍。

所以……

“我看……还是算了吧,不合适。”

大海鼓足了勇气,慢吞吞吐出来一句话。他知道这对菊香来说心理打击很大,所以内心里充满了对其愧疚的情愫,也自然说话的声音微如蝇翼,但即使如此,在场所有的人也都听的清清楚楚,包括菊香。

大海只见菊香瞬时满脸通红,双眼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失望。

是的,她有这样的想法好几天时间,她决定告诉全家人自己想法的时候盘算过一切可能。她想过公婆不同意,想过丈夫德胜小心眼反对,唯独没有想过大海会拒绝。她一直坚信大海对她印象很好,待她也好,即使对于这件事不是欣然向往,也起码不会驳回自己的面子,当场拒绝。

很快,菊香双眼含着泪花,不可置信地盯着大海。约么一分多钟,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继而猛然转身,捂着嘴巴跑进窑里。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一股脑不争气地流了一下来。她终究还是没有在众人面前让自己的溃不成军的心理防线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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