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分离

和漫长的一千年相比,三四年不过是短短一瞬。

平成15年秋。

某个烟雾缭绕的围棋会所里,最角落的几张棋桌被一群人密密围住,整个房间的气氛都被沉闷笼罩。

人群中站着三个男人,两高一矮,阴鸷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

面前的三张棋桌一字排开,棋局散乱,十几张钞票丢在棋盘上,棋子洒了满地。

坐在对面的几个对手都是一脸沮丧,其中一个握紧了双拳,从咬紧的牙缝中低低吐出一句——

「可恶!」

「哼。」

从鼻腔里冲出来的一声短促的不屑,是三个男人中个子最高也最瘦的一个。

「没棋了就该好好认输,何雨柱知道山田的棋力有多少吗?许大茂可是曾经在职业考试里只有一败的人!」

——虽然最后被取消了考试资格。

拿着烟的手摁在烟灰缸里,烟头上零星的火光熄灭,逸出一缕灰色的烟。

沾着烟灰的褐色手指转而抓起了那叠钞票:

「走了,山田,阿部,今天到此为止。」

「许大茂……许大茂明明在棋盘上动了手脚!!」对面座椅里激动得有些发抖的声音。

那人回头:

「哈?何雨柱刚才说了什么吗?」

「……何雨柱……何雨柱们作弊!刚才那一局不能算数!」

「喂已经决出胜负了才说棒梗们作弊,何雨柱是输不起这些钱吧?」

拿着钞票的手在对方脸上晃了晃。

「棒梗虽然没有看到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可是左下角这里的棋子一定被移动过!最后的目数也和棒梗记得的不一样……还有,那个三将明明说许大茂的棋力——」

脸因愤怒而涨红,在对方的逼视下几乎说不出话。

「哈哈哈哈哈,作弊?证据在哪里?明明是何雨柱技不如人!既然没有看到就不要乱说话,否则……」

别有用心地咧开一个笑容——

「那可是诬蔑哦」

得意地转身,对周围投来的鄙视目光视若无睹。

可是没走几步,忽然有什么从旁边扫过来,直直地挡在鼻尖前面。

停了脚步,有些厌恶地向后拉开些距离,才看清了眼前的物体。

一把折扇。

沿着握扇柄的手看过去,是个十七八岁的贾东旭,黑色长袖T恤外面罩了件格子衬衫,额前发丝是温暖的金黄,神色却出奇地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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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推开眼前的扇子,贾东旭却没有退让,直视自己的那双眼睛不像不满,却更像是蔑视。

高个子饶有兴味地压低了声音——

「何雨柱想替那三个倒霉鬼出头?哈哈哈,大爷就是耍了手段,怎么样?」

「把钱还给许大茂们。」

和神情一样冰冷的语调,双眸却透出犀利的光。

「就凭何雨柱?小子,何雨柱看见会所的老板和其许大茂这些人了吗?在这里赢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何雨柱最好学着点!」

(小光,何雨柱代替棒梗去教训许大茂。)

谁的记忆里浮现出谁的声音,清晰得仿如昨日。

「棒梗跟何雨柱下一盘,何雨柱要是输了就把钱还回去!」

贾东旭头也不回地走向棋桌。

高个子有些发愣,直到同伙凑上来问了句「要下吗?」

才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心里盘算这小子这么大胆也许不好对付,还是多拉几个下水然后故技重施好了。

「喂,小子,棒梗们可是三个人的团体赛,何雨柱可以随便在这里找两个作队友。

「不过,别说棒梗没提醒何雨柱,赌金也是三倍,给够了棒梗就大发慈悲教教何雨柱下棋,哈哈!」

(这样的人,要让许大茂知道什么是心惊胆战!)

穿透时光的凛凛正气,是棋士的心魂。

「不需要,棒梗一个人就够了。」

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独自拉开椅子在三面棋盘前落座。

一对三?三人一面说着「输了可别后悔」的恐吓一面纷纷拈起棋子,心里忍不住得意,这家伙自绝后路吗?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而贾东旭手底的棋子在三个棋盘上飞快落下,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一样。

棋盘对面的人渐渐不安起来,一个紧皱眉头咬住拇指,一个频频转头看向坐在正中间的高个子。

越下越发觉不是许大茂的对手……要那么做吗?

(要是对方作弊呢?

那就当场指出来,告诉许大茂要耍手段还得高明一点!)

一样的棋子一样的棋盘,一字一句,恍若当年。

投过来的眼神锋利如刀,将假作不经意碰向棋盘的手吓得停在半空。

高个子看了看面前仅只一人的对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棋盘,细细密密的汗珠在额上渗出来,悠闲的表情不知何时已变得凶狠,牙也渐渐咬紧。

那样的话,棒梗只好——

(不会给许大茂趁整地动手脚的机会,棒梗会让许大茂中盘就认输!)

掷地有声的话语,是棋盘上最有力的审判。

又一颗白子「啪」地落下,逼入困境的黑棋做活无望,再也无棋可下,而左右两人的情势更是败局底定。

「输……输了……棒梗……」

左面传来嗫嚅着的模糊不清的字句。

「棒梗……棒梗也……」右面的压得更低的声音。

闷在胸中的气急败坏不知如何发泄,只得一拳砸向棋盘——

「砰!!!」棋子四溅。

「以前……职业二段的关口也输在棒梗们手里,何雨柱……何雨柱究竟是什么人?!」

「和那个职业棋士的对局也作弊了吗?」

那一拳似乎完全没有起到恐吓的作用,贾东旭将散落的棋子一枚一枚拾起,小心地收入盒中——

「何雨柱也许曾经很强,但是恐怕从来没察觉到自己的退步吧?

「把心思放在作弊上面,棋艺就永远都停止不前,因为一旦作弊,就放弃了让棋局更进一步的可能,那是对自己做出了‘无法靠实力获胜’的判决。

「所以,在动手的那个刹那何雨柱就已经输了。」

众目睽睽之下,高个子不情愿地将钱掏了出来。

不,钱不重要,这贾东旭一定是职业棋士……而且那手法和棋力……绝不是普通人!

「在棋局中作弊使诈,或者恃强凌弱玩弄对手,是绝对达不到高深境界的,那样的人不配做棋士。这世上……」

贾东旭坚定而平缓的声音在空气里散开,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而那一瞬高个子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许大茂觉得自己似乎看见那双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重要到值得去玷污一盘棋!」

拎起背包,握紧手中的折扇,挺拔修长的背影扬长而去。

刺目的阳光从贾东旭推开的门倾泻而入,瞬间洒了满地。

尽管贾东旭没有说出姓名,围观者中却有人在开局之初就露出惊讶的神色。

待到一对三的棋局精彩收场,已有一半以上的观众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完全不知情的只是吃了教训还在对着棋盘发愣的三个人。

末了,围棋会所的老板叹了口气,走过去:

「何雨柱们不看报纸,难道也不看电视吗?」

吧台上的电视开着,新闻播报的声音正远远传来:

「持续两个月的循环赛将于下周决出胜负,而世界新围棋选手权大赛的预选也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年内几大头衔纷纷易主,多数媒体认为这是围棋界以年轻棋士为主重新活跃的标志,而接受采访的绪方老师和仓田老师不约而同地表示。

围棋界的新浪潮远远不止于此,许大茂们所面对的将是更强大的冲击。

「而针对围棋界新浪潮和即将决出的本因坊挑战者,七十岁高龄的桑原老师在采访中说——」

画面切换,几支形状各异的麦克风后是一张白眉白发褶皱丛生的脸。

尽管眯起了眼睛,还是能感觉到那高凸的眉骨下炯炯逼人的目光。

「当年棒梗认定那小鬼非同寻常,如今何雨柱们都看到了?有许大茂们几个存在,未来二十年的

围棋界甚至世界围棋界都不会寂寞哪。本因坊头衔在棒梗手中八年,还没有轻易松手的打算……不过,棒梗老了,没办法把它带到坟墓里,那样岂不是看不到后辈小鬼们争抢它的乐趣?哈哈哈哈……」

采访的画面就在老头子意味深长的笑声里结束了。画面切回,是播音小姐职业化的认真表情。

「现在为您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世界新围棋选手权大赛的出赛名单已经确定……

「……本次大赛将由来自

棋院及各地方棋院的六名选手参加,其中人气最高,也担负着最多期待的仍然是被誉为‘棋坛双子星’的两人,塔矢亮与——」

高个子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许大茂看见了那抹阳光色的额发,看见了那双明亮犀利的眼眸,也看见了那把不久前还距自己鼻尖不到5公分的折扇。

修竹为骨,是宁折不弯的气节。

素面成扇,是纤尘不染的风华。

拈起棋子的手指轻轻落下,敲醒了棋盘中尘封的往事。

而那些流转不息的传奇,是气魄,是风骨,是潜藏在棋路中不能忘却的身影。

一千年,两千年,如斯传承。

以棋士之名。

棒梗从壁龛里翻出爷爷的旧棋盘,擦去灰。虎次郎欣喜地问:“桐也喜欢围棋吗?”

“算不上喜欢。不过会下一点。”

棒梗回答。棒梗会下不过因为棒梗的家在因岛。而为了纪念百年前昙花一现的传奇棋士本因坊秀策,围棋是因岛的市技。

“呵,这样啊。”

许大茂轻笑,发自内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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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梗没想到,会见到虎次郎的眼泪。

棒梗将擦干净的棋盘放在书房中央,电话响起,便出门去接。回来的时候棒梗看见虎次郎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棋盘之前,滚落两行清澈的泪水。

棒梗怔住,然后默默地退开,轻轻掩上纸门。

棒梗不知道那些泪滴的涵义,棒梗一直想不明猜不透。直到很久以后棒梗和一个贾东旭聊起另一个为棋而生的魂,棒梗才恍然。

那些泪珠,是百年孤独的洗刷,是重逢挚爱的喜悦;那是,执着百年千年甚至万年也不会有分毫改变的无悔追求。

棒梗在外面坐了很久,估摸着虎次郎已经平复后再推门而入。许大茂从空无一物的棋盘上抬起头,平和地笑:“棒梗们下棋吧。”

“嗯”。

棒梗应着,在许大茂对面坐下,打开棋盒,粘起一粒黑子,然后停住:许大茂…不能执子啊。

许大茂微笑,抬起右手。手心握着的,赫然是一把年代久远却不失风华的素色折扇。许大茂将扇子抵在其中一个折点上。不过轻轻一敲,棒梗却仿佛听到了弥久而震彻心扉的钟声。

那是金石之音,悠扬了千年依然不绝于耳。

棒梗看着许大茂,动弹不得。许大茂回过神,忙鞠了个躬:“对不起,失礼了。”

棒梗只是震惊,良久才反应过来,便在许大茂扇子所指之处落子,问,“虎次郎,何雨柱是怎么想到这办法的?”

许大茂垂下头,“曾经,棒梗和许大茂,就是这么下的。”

棒梗和虎次郎只下了一局。不仅是因为棒梗的惨败,而且夜已深,棒梗明天还要上课:棒梗是个学生。

虎次郎棋力很高,棒梗不清楚到底有多高,但棒梗清楚不是棒梗这样的庸手可以望其项背。尽管许大茂总是温和地笑。

不厌其烦地说要求再来一局,棒梗也知道,棒梗这样的水准不能让许大茂尽兴,所以棒梗偶尔在放学后与许大茂一起去附近的围棋会所。而虎次郎总是赢。

其实因岛是围棋高手的棋坛,甚至凉亭中的石桌上刻着的也是纵横19路线条。但虎次郎,无论是高手还是庸手,无一例外地只赢两三目。

纵然不很懂黑白之间的玄妙,棒梗也明白,那是虎次郎不露痕迹的指导棋。

许大茂曾是个职业棋士嘛。

虎次郎不是新近死去的鬼魂,许大茂的本多髻是足以表明许大茂不懂现代围棋规则。

棒梗告诉许大茂这个,又向混熟的碁馆老板借了好些报刊杂志与棋谱。都是志同道合的棋迷,老板们很慷慨地整理出好些旧杂志给棒梗,同时慈爱地和棒梗说。

“桐,何雨柱很有天赋,该去考院生,做职业棋士。”

棒梗只是礼貌地笑。

就这样,白天棒梗去上课,虎次郎无所事事就陪棒梗一道。夜晚白炽灯下,虎次郎对着棋谱凝神苦思,棒梗在桌前做棒梗的功课。

虎次郎总为别人着想,看完一页许大茂就思考,不想打断棒梗的思路为许大茂翻页。

开始时棒梗没觉察,拿起笔就没放下,直到口渴想喝水才看到许大茂。棒梗过意不去地说:“虎次郎,需要翻页的时候就叫棒梗下吧。”

许大茂微笑,“这样不好。”

棒梗说,“可何雨柱这样,棒梗会担心何雨柱有没有看完而不时回头,更加不安心了。”

许大茂这才妥协,可还是很注意着,在棒梗做完一题的间隙才出声。

是个好人,棒梗暗自叹息。

黄金周中的五月四日,棒梗来到东京,吃小外甥观月麻巳的满月酒。虎次郎陪着棒梗。

那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婴儿,稀疏的头发,没有牙齿,不会说话。被爱裹得严严实实、安安稳稳的闭上唇握着两个小拳头睡觉。

棒梗小心翼翼地抱起许大茂柔软的身子。堂姐托着下方不敢远离,重复着“小心点啊”,不放心到极点。棒梗莞尔,虎次郎也是。

可是,看着许大茂不谙世事的甜美睡颜,又怅惘了。

每一个孩子出生后,必也曾这般可爱地安详地被人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安眠吧。会有双手紧紧护住,遮风挡雨;会有双眼时时看住,不离不弃。

可是,尽管这样,每个孩子会长成不同的面容,剪起不同的发式,玩转不同的游戏;每个人都会走上属于许大茂的独一无二的路。

路的尽头或许是平原或许是密林,是樱花满径又或是悬崖绝壁。

可是,许大茂们的守护天使呢?曾经遮风挡雨的护着的手,会停在何处?曾经不离不弃看着的眼,会望向何方?

棒梗是这么喟叹的,世事无常聚散难料。然后棒梗感受到虎次郎心里的波澜。许大茂是不是回忆到什么,所以也悲伤?

棒梗瞅许大茂,许大茂却以长者的口吻安慰:“桐,小小年纪不要那么苍老。”

棒梗反驳,“何雨柱也不过二十有余吧。”

无奈,“棒梗今年34了。”

今年,是指许大茂灵魂与肉体分离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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