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红眼睛

“梁爷,再往前,慢慢就要出去了,您身上脏衣服,要不就换下来吧。免得城卫军看到误会。”

妇人说是收拾东西,但最后也只是从她落脚的流民窝里,翻出来件不那么破的衣服,一双属于她孩子的草鞋,

还有口破了缺口,里面黑漆漆像是没有清洗的陶锅,除此之外就再没其他东西。

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带去光叔宅子那边也不一定再能用上。

但季梁也没有劝说妇人扔掉,只是帮忙提了那带豁口的陶锅。

一行人四个人,来的时候妇人领路,

出去的时候,季梁走在前面。

那肚子鼓囊囊的小孩紧紧跟在季梁脚边,对那些那些红着眼睛,饱含恶意的目标表现的格外紧张,

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偶尔小心望一眼,就再快速重新低头,不敢远离季梁身边一步。

而那些如同野兽般的人,对这小孩,似乎恶意也要大一些。

不过大概是看到有大人在,有男人在,大多也只是靠在路边,转着通红的目光望着,未曾靠过来。

而妇人,则是怀里搂着她翻出来的那件衣服,手里拎着那双草鞋,同时抱着她的孩子,亦步亦趋跟在季梁身后。

从她收拾好东西出来,得知季梁准备施粥,整个人就显得有些踌躇不安,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敢质疑季梁的决定,

于是此刻低头走在后面,整个人都有些焦虑。

一路,从那流民遍地的最深处,重新走到了先前遇到那已故老人的死巷口。

季梁微微顿脚,妇人就适时出声说道。

低下头,望了眼自己身上披着的几件脏衣服,点头也没有反对。

伸手将披着的几件脏衣服重新脱下,露出原本出宫时穿着灰色衣服。

将脱下来的几件衣服,季梁低声,披在这巷子口,早已经故去的老人身上。

老人身故过后,原本就没剩多少肉的脸,皮完全缩在了一起,就像是截腐朽的枯木。

“老人家,蒙您借衣服,还请您稍待一会儿,我一定让人送您去安葬。”

季梁对着这老人的尸体说了句过后,重新起身,又再望向妇人。

“我换出了干净衣服,那你呢?”

“我……我这件衣服也还好……”

妇人闻言,有些慌乱地想要将带出来那件衣服披上,

只是还抱着孩子,这动作艰难,最后将衣服拿起来一些,望去,又顿住动作,愣了一下。

那衣服也不那么干净。

她脑海中这件衣服的印象,却似乎还停留在刚逃荒出来时的模样。

这抱着孩子,自己低身,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没摸到粗糙有些皱纹的皮肤,只是污泥。

“你先前将衣服解了两件给我,这会儿我也解衣服一件给你。”

季梁看着妇人慌乱,只是将自己这身外衣脱了下来,披在了妇人身上。

他自己里面还有内衬,也够了。

妇人感受到季梁的动作,听到这话,抬起头,然后一下有些慌乱,

“这怎么敢,这怎么敢……梁爷您是万金之躯……”

妇人眼眶一下红了,有泪水已经噙在眼里,有些语无伦次,

只是哆嗦着,反复重复着这话。

她只是个乡下民妇,不懂那么许多道理,

只知道,梁爷的恩情真是十生十世都难以报答。

“披着吧。也省得冒险麻烦。”

季梁只是笑了笑,出声安慰。

妇人望着季梁,渐止住了慌乱和激动,只是缓缓低下头去,

嘴里还呢喃着,

“有梁爷您在,您说妇人是您家奴仆,就也行了的……您万金之躯……您的恩情妇人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的完了……”

季梁没再去答妇人的话,只是重新看了眼身侧那肚子鼓囊囊的,还警惕着周围的小孩,

然后继续往这外边走,同时和小孩和妇人再说着话。

……

“你好像很怕那些红着眼睛的人?”

“嗯……我看到过,他们把,就是我这样的,放进了一口大锅里。”

小孩应着季梁的话,望着身后,还有些畏惧。

那些举止神态已经不像人,面目狰狞,红着眼睛,仿佛野兽的流民,

都已经是吃过人的。

饥饿足以让人发疯,生命找不到食物的时候,

同类相食,自相残杀就似乎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面貌身体虽然还是人样,但却很难让人觉得还可以沟通。

那以打量食物的目光,投在人身上,天然就让人感觉到强烈不适。

或许,他们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还是人。

“嗯。还不知道大姐怎么称呼?”

季梁应了声,再转过头,问了妇人一声。

“民妇娘家姓陈,嫁的夫家姓胡。梁爷怎么称呼都好。”

妇人连忙应道。

“那我叫就你陈大姐吧。”

季梁点头,应了声。

妇人闻言,神情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头。

“陈大姐,你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了,娘家父母早些时候就死了。这回饥荒,又是旱又是蝗虫,蝗虫落了一地,山上的野草树叶都啃干净了。

公婆岁数大了,最先熬不住了。没有办法,将家里仅剩下的半块自留地给乡里老爷抵了。却还不够还赋税,还有老爷佃租的。”

“只能又签了押,换了半袋粮食,可也没扛得住多久。再去的时候,乡里老爷已经不愿了。说卖身的多,要不了那许多……”

“后来就和这孩子他爹,一块从乡里逃荒跑了出来,一路跑,一路跑,跑了不知道多远……终于到皇城跟前。说到了皇上脚下了,马上就有吃的了。

说皇城里繁华,遍地都有粮食,说皇上圣明宽仁,对我们肯定有些安排。

孩子他爹,在入城之前,跟人抢粮食,给人打死了。我那时候只念他没福气,都到皇城门口了,却没那个命进城。

后来妇人没本事,只能将他拖去城外山上,也无力气挖坑,只能覆了点土,算是安葬了。

然后就进了城……才知道这里也还是人间。”

妇人先是有些麻木地讲着,后来大概是现在终于有些盼头了,于是眼眶再红了些。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着孩子在怀里还是昏迷不醒。原本我们这样的人,早晚都是这个下场。说不得早些死了,还少些痛苦。可是妇人看着他,实在是不忍心,还是抱着他,从这儿跑了出去……跑出去的时候,妇人就想着要是给城卫军撞见,就正好了,让我们母子两一起走了。”

“幸好,幸好……遇到梁爷您……”

“嗯。”

看着妇人又要千恩万谢,季梁应了声过后,就再转过头对着那小孩也问道。

“你呢?”

“我是岭南州的,就记得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爹娘坐在院子里发呆,家里没粮食了。”

小孩听着季梁问妇人,就已经有些想跟着说,

看着季梁转过头,立马就说了起来,

“我爹娘说要走,爹娘收拾好东西,我就跟着爹娘走……路上爹死了,然后娘也死了。娘让我一直往前走,看到城池就钻进去,我就到了这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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