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夜谈

“小梁爷,季管事是带你去见贵人了?”

季梁跟着季管事离开采购房所在院子时,同屋的就有人注意到。

等到此刻季梁重新回屋,光成就忍不住问了句。

“嗯。”

季梁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应了声,回了自己床铺坐下。

拿起旁边先前未看完的书,再翻看了翻看。

“……那位爷,人还挺好。对咱们这种腌臜阉人也不见嫌弃……而且体贴穷苦百姓,真真是个仁义的,如若……”

光成见季梁模样,也没再接着询问,只是这样说道。

眼里带着一点憧憬。

似乎在憧憬一个圣明的君王,或者憧憬一个安宁太平的盛世。

季梁闻言,重新将又翻看了几眼的书合上,抬起头朝着光成望了眼,

看到了光成眼中的憧憬。

很好吗?太子?皇帝?

似乎光成也同季管事一样,只是觉得换一个皇帝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光叔您也有善心,可怜穷苦百姓疾苦。”

“那哪儿一样,我哪儿一样……”

光成笑着摆了摆手。

“……睡了吧,这些天还有许多事情,指不定明日里又再需要出宫去。”

一直沉默着,这次也没跟光成斗嘴的曹安这时候出声说了句,

然后趴过去,熄灭了桌上的煤油灯。

整个屋子里一下昏暗,月光紧随着透进屋里。

而寒风则是在屋外不时敲着门。

“飒飒……”

熄了灯,没有人说话。

但却似乎整个屋子的人都没睡着。

各有心事。

不时辗转反侧,响起些窸窣的动静。

曹安,光成,各有些激动和紧张。

他们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准备,

可是当各种征兆都在表明,可能那一刻就要来的时候。

他们还是各有些踌躇和紧张。

会想到功成,会想到失败……会想到各种阴差阳错,导致功亏一篑。

但同时,又有些憧憬,憧憬将要到来的变化。

现在实在是太糟糕了。

各地流民遍起,为了镇压流民,又要增加赋税,抽丁征兵。

原本没受到天灾的地方,还算好的地方就又遭了人祸。

再有贪官污吏遍地,乡绅豪门欺压,王朝末年几乎必然出现的土地兼并问题。

还加上皇帝不问朝政,求仙问道,玩弄权衡又手段拙劣。

于是恶性循环,天下愈加混乱。

此外还有外敌虎视眈眈,实在是内忧外患。

等到新皇帝登基……太子爷看起来还不错。

应该就能够革新朝政,兼济天下吧?

曹安和光成两人各想着些东西,最后在疲惫乏困中昏沉睡去。

而床铺挨着曹安边上,同屋的另一人。

从来都沉默寡言的刘民,躺在床铺上,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动作过,

但却也睁着眼睛,并没有入睡。

他盯着漆黑的屋顶,不知道想着什么样的心事,

只是偶尔目光有些恍惚,再逐渐咬紧了牙关。

手里紧紧拽着某样东西,像是个陈旧的木牌。

以至于手上青筋暴起,脸上有些狰狞。

明明未曾睡着,却像是在做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良久之后,

刘民只是长吐了口气,然后将那块木牌垫到枕头下,

依然平躺着,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梁爷……”

季梁同样没有入睡,想着些事情。

听到他旁边床铺的边顾翻来覆去几次过后,又安静了一阵,

然后转头来,压低着声儿,喊了他一声。

季梁转过头,看向边顾。

借着熄了煤油灯后,窗外透进的,似乎愈加明亮的月光。

季梁看到边顾的眼里,没有曹安和光成那样的憧憬,

更多的是迷茫。

“梁爷……”

看到季梁转过了头,边顾嗫嚅着嘴再喊了声,

然后有些茫然地低声问道,

“等到换了个皇帝过后,真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真就能天下太平吗?”

这两年帮着季梁给城中流民施粥,做事,边顾见到了许多,所以此刻疑惑,

“怎么解决呢?比如城里的流民怎么解决呢?”

他只是隐约觉得不对,然后想了一圈,觉得可能季梁会有答案。

“我不知道。不过很难。皇帝并不是一定要存在的……”

季梁向边顾回答了句。

边顾眼里疑惑和茫然更多,嘴里重复呢喃着,

“皇帝并不是一定要存在?不需要皇帝?”

“梁爷……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使得耕种者夺回他们田地和收成,使养蚕者能够得其衣,使修高楼宫殿者能居其中。”

季梁浅浅回答了两句。

“可是耕种着的收成还需要交于地主,灾年的时候可能还要将田地抵押给乡绅。”

“那就杀了他们,抢回来。”

“那皇帝呢,皇帝……”

“也杀了。”

“那……”

“杀……”

边顾列举了几个人,得到的都是季梁所说的杀。

“那……那……”

边顾一时结舌,说不出话来,然后沉默下来,

“梁爷,乡绅土地那么多,欺压百姓的那么多。我们杀得过来吗?”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杀。而是领着养蚕织布者,耕种者,修高楼宫殿者,劳作着一起杀。”

“这个世上是穷苦者多,还是不织布却穿罗衣者,不劳作却住宫殿者多?”

“自然是穷苦者多。”

“那怎么会杀不完呢。我站在前面,或许倒下,但后面的人又会跟上来,将我未杀的人杀了。

如此,都杀个干净。”

“农田里,作物是由农人栽种下,又由农人收割。过程还有施肥浇水,皆是。

哪里需要乡绅地主的存在。

桑蚕是穷苦者所养,布是穷苦者所织,只穿罗衣而不事生产者,要来做什么?穿我罗衣,掠夺我劳动之果实吗?”

边顾听着季梁的话,眼里迷茫逐渐褪去许多,亮起些神采。

随后又有些犹豫,

“梁爷,那会不会有穷苦者不那么齐心,人一多,还能那样齐心吗?会不会为乡绅地主所收买,倒戈……”

“自然会,你不可能指望所有人都能目光长远,看到最终的必然胜利……而收买,其实我们拥有的更多,他们实际上永远不可能给更多。

因为,我们就拥有着整个世界,他们给的,原本就是属于我们的。”

边顾有疑惑,季梁愿意多解释两句,

转过些目光,季梁再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边顾,再出声说道。

“不用怕人不够齐心……只要耕种者得到属于他的田地,他就不会再轻易交出去。为此,他是可以杀人的。”

听着这句话,边顾的欲言又止停下,

眼睛愈加发亮,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可行的可能就在季梁这段话语中。

他眼里终于没了疑惑,只剩下清明和确定。

“……梁爷,我愿意为您鞍前马后,做什么都行。”

“不是为我。”

季梁看着边顾有些想通了,打破固有思维的模样,

笑了笑,再补充了句。

“嗯,我明白了,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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