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桃花夜采梦迷情 之 慰心

第二十六章桃花夜采梦迷情之慰心

当紫丞再次醒来的时候,并非两个时辰后,而已是第二日清晨。

阳光自树叶缝隙间柔柔地倾洒下来,温暖和煦,映着他恬淡如常的面容,莹润泛着玉质浑然的浅红华晕。

睫羽微垂,稍稍适应了入目光亮,紫丞才撑起仍有些乏力的身子。一幅淡青色的柔软布料便随他动作自肩头滑落,恰恰铺开在膝头,仿佛还残留着某种熟悉的温暖气息。

紫丞怔了怔,唇畔不禁勾起浅浅笑意,一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河边,正蹲着身子一动不动的人。

穿好衣物,一手拿起那件外衫,一手怀抱虚籁,紫丞站起身向楼澈走去。

那往常总是神采飞扬笑意盈然的一双眼,此刻正直直盯着湖面发愣,水光潋滟,映照进那对清澈得近乎透明的瞳孔。

水声哗啦啦作响,楼澈手中握着碧落,柔软的毫毛在清水的荡涤下如风吹发,摇曳生姿。

只是,不复雪白。

任这河水多么干净,也已洗不去那斑斑血迹——虽浅,却足以留痕。

“楼兄,对不起。”紫丞轻叹。

楼澈猛听到说话声一回头,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一惊之下差点栽进水里,再定睛看去,见是紫丞,脸上立时浮起可疑的红晕,“弹……弹琴的,你醒了啊?”

说罢欲要低头掩饰局促,却在突然想到什么的时候,意识还未跟上,便已豁然站起身,抬起一手抚上来人额间。

紫丞下意识偏头想要避开,却不及楼澈动作迅速。

肌肤相贴,那宽大的掌心,温暖略有些粗糙,不算太舒服,却不知怎的,让紫丞的心无端涌上些,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奇妙安宁感。

轻轻眨了眨眼,纤长蝶翼柔柔拂过楼澈那只手的腕脉,仿佛昨夜不经意触上的——犹带幽香的浅匀呼吸。

脉搏的跳动顿时失了规律,楼澈手上稍顿,脸面也蓦然红了三分,眼神都不敢再看紫丞,便假意越过他肩膀,去望不远处的潺潺流水。

“楼兄?”安静地等了片刻,仍旧未见楼澈把手挪开,紫丞抬眼,见那人又盯着水面出神,不禁眉心微皱,疑惑地唤了声。

“啊?啊……”楼澈呐呐回应两个单音,下一刻便猛然意识到不妥,再不敢多作停留,匆匆低了头移开手,赧颜道:“这个……还好……烧已经退了。”

难道这呆子,竟还以为他昨夜那样,是因为发烧?

紫丞想着虽觉好笑,但先前那种温柔的触感和不加掩饰的关怀仍旧令他胸中一暖,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起来,“楼兄,对不起……”

他又如此说了一遍,这一次,已有五分真心。

楼澈顿时不解,“怎么是你对不起,应该算本大爷……”尴尬一笑,楼澈没再说下去,他怕紫丞又想起昨夜的事,心中难受。

几时这么细心地对待过一个人?楼澈这样想着,免不了一阵叹息,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

这边楼澈还自犹豫着怎么接下话,呐呐不成言,而对面人看着他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却已是禁不住轻叹出声。

水声缓缓,语调也是缓缓。

“楼兄……”

语气少顿,紫丞视线自楼澈握紧的手,延伸到那不停滴着水的笔毫上,如珠玉反射阳光,有些刺眼。

不由地轻蹙了眉,深紫瞳眸中忽而泛起些温柔的波痕。

楼澈……你……

摇摇头,紫丞抬眼,凝住河对岸那渺远如云烟的穹庐一线,半晌,终是柔柔开了口。

“碧落……想必是头一回沾血吧?”

浑身一颤,楼澈脸上洒脱笑意终于挂不住,僵硬地动了动唇角,身子一松,也不管那石子地有多硌人,便颓然坐了下去,抬手将碧落向水里狠狠地挥舞着,霎时便有千万朵水花激昂跳跃,点滴落在二人发梢衣角。

一片莹莹闪烁的光。

楼澈瞪着那水波半晌,将脸埋入双膝,嗓音有些闷闷:“本大爷只是觉得……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本不该轻易夺人性命。”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这样么?

紫丞心中一动,凝住楼澈的目光忽深忽浅,就如微风吹动树影,阳光时明时暗,最终,化成某种温暖的霓色。

春日清晨的树林,在两人再次的沉默中,重又恢复一片宁谧,只有那水声灵动,如酒落壶,不停敲击着浅酌轻唱。

偶尔还会有春燕细细的啼叫,鸟鸣山更幽。

而静默,也随之更加凝重。

“弹琴的……”楼澈忽而低笑出声,颇有些自嘲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本大爷很可笑?明明当时就恨那人恨得要命……可到真杀了人以后,却又觉得自己做错了……”

头埋得更低,楼澈语气愈发窒闷:“这样,算不算是虚伪?”

算不算?

不等紫丞回答,楼澈已开始下意识地逼问自己。

而先前,不能成眠的昨夜里,他已如此扪心自问过许多回,结果都令楼澈越来越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厌,非常讨厌!

本大爷明明……最痛恨虚伪了!

这样想着,不由握紧碧落笔杆,玉质浸入水中的一段,冰冰凉凉,而掌心的那截,却只有愈发温热。

楼澈闭了眼,又抬起碧落轻缓地敲击水面。

一声一声,水波也应和着,哗啦啦响。

思绪纷乱。

紫丞听着他说话,仍旧沉默地注视那一片潋滟莹然,眼中不停变幻着光影,流连不定。片刻之后,方才轻缓地叹了口气,也一扬衣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轻挑慢拨,流畅的琴音便如流水般缓缓淌入耳侧。

楼澈讶然转头,那优美的侧颜便入了清晨的第一幅画卷,青丝如缎,柔柔软软搭上肩膀,似钿白牙轴上顺垂的流苏,款款轻摆。

楼澈有些沉醉地注视着操琴人,耳中却忽听得铮铮一个起音,惊破万籁。

琴音已然变得急促,翻卷时如层云激荡,跌落处似沧浪激狂,起起伏伏,伏伏起起,如醉酒之人颠簸的步子,仰天的长啸,最后是熏然醉语,梦归红尘。

起于宁,归于静。

收手余音,紫丞转头含笑看着楼澈,微垂的眼帘下,一对此刻看不清色泽的瞳孔,浓淡深浅,透着些幽情,撩人遐思。

“楼兄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楼澈愣愣地摇头,一双眼仍旧痴然地凝视他。

“此曲名《酒狂》。”

“传闻有位十分好酒的高士,镇日酩酊,庶不为人所忌,此曲便是写他……”顿了顿,紫丞抬眼,对上楼澈目光,颇为郑重地一颔首,“但紫某却觉得,直至遇上楼兄之后,紫某这琴方才得以弹出些许曲中真意。”

楼澈听他将自己比作酒中高人,虽也常常厚脸皮如此自诩,但在此刻倒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嗫嚅道:“论酒量,你也不错。”

紫丞却是莞尔一笑:“此言差矣,要成酒中神仙,要的不仅是酒量,楼兄这般洒脱之人,才是紫某真心所敬佩。”

楼澈闻言顿时眼神发亮,止不住内心激动便抓住紫丞按在弦上的手,急切道:“弹琴的,你当真这么认为?”

紫丞微愕,却并未抽出手,只是微微笑着点头,“是!在紫某看来,楼兄仍旧与从前一样,更何况碧落这一笔帐还得算在紫某头上,若楼兄不想原谅紫某,大可一直介怀下去。”

这样说着,紫丞微垂了眼,神色间忽而笼上抹淡淡的黯然。

没看出此前一刻那双闪烁的紫眸中隐约的算计意味,楼澈忙不迭抬手起誓:“本大爷绝对没有怪你!本大爷杀了那混蛋,却是从未后悔过!”

“真的?”紫丞忽然抬首,眨着眼睛笑得异样。

楼澈正要点头,却猛地自那人神情中读出些奸计得逞的意味,脑中一滞,立时便明白过来,抡起拳头“重重”挥在紫丞身上。

“弹琴的,你又骗本大爷!这次的帐再记下一笔,你自己看着办!”

紫丞弹弹衣袍站起身,笑道:“那便快马加鞭赶去建业,紫某请楼兄喝酒如何?”

经过刚刚那一番促膝交谈,楼澈已觉神清气爽许多,挥袖擦了擦笔上水珠,大喇喇将毫锋朝空中一甩,也跟着站起来,脸上已恢复惯常的一派阳光。

“这样太便宜你了!不过……本大爷暂时也没想到别的,就先欠着好了!但你既说要请,可就别想赖掉!”

“楼兄放心,紫某便是再怎么大胆,也不敢惹你,否则,那只大笔,紫某可禁不住一下!”

忍不住揶揄他几句,紫丞便见楼澈果然志得意满爽朗大笑,也不禁在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楼兄,趁天色尚早,我们这便上路吧!”

楼澈正要答应,却一转头瞥见不远处悠闲啃着青草的驾雾,立时心下有些打鼓:“弹琴的,只有一匹马,难道……”

假装没看见他微红的面色,紫丞温文一笑:“楼兄不必担心,紫某绝不会委屈你与在下共乘一骑。”

“啊?”说不清是失望多些还是庆幸多些,楼澈忍不住叹口气。

走到驾雾身边,紫丞解下缰绳,轻拍了拍马背,随即在它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那马儿长嘶数声,便一甩马缰,扬蹄向某个方向奔去。

才一会儿功夫,就已消失在密林之后。

楼澈顿时傻眼:“弹琴的?你的意思不会是我们一起步行吧?虽说本大爷也不反对……可是你的功力……”

紫丞笑意更盛,“楼兄何妨稍待片刻?”

楼澈虽然心中一片困惑,听得此言也只能杵在原地,乖乖等着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过后,楼澈本就少得可怜的耐心终告耗尽,张嘴就想再问,却忽然听到远方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抬眼望去,两匹雪白神驹扬蹄如风,正朝二人疾奔而来。

只片刻之后,楼澈已能看清,一匹正是紫丞坐骑,而另一匹与之外形相似,却在右眼处有一条极为霸气的黑赤鳞纹,更衬得那马傲骨不俗。

楼澈一见,便觉心中甚为喜欢。

“腾云和驾雾,楼兄觉得如何?”紫丞迎上驾雾,身形一跃,翩然跳坐在马背上,扬眉笑道:“这腾云,楼兄若能驯服,便归你了!”

楼澈看着那驻足在自己几步开外的灵驹,心头顿时涌起难言的激越,不禁拊掌赞叹:“真是好马!”言罢又似不相信般,看向紫丞确认道:“弹琴的,此话当真?”

紫丞一拉马缰,也不待楼澈反应过来,扬鞭初落,驾雾立时四蹄疾奔,扬起一路薄尘。然后,那满含笑意的声音便随风传至楼澈耳中——

“东行一里,紫某等楼兄‘腾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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