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八十·【第二个世界·残夜】·38 所……

……不, 好像有哪里不对。

谢家家主带头嗑骨科就已经很不对了,但是以谢琇对谢玹的那点了解而言,正如都瑾那天所说,谢玹对自己这个妹妹是有点……呃, “别有钟情”的。

那么现在他父亲都已经替他铺平了骨科的道路, 甚至直言询问, 他若是愿意的话, 只需要说一句“儿子全凭父亲作主”就好,又何来之后的这么漫长一整篇故事?

假如他不愿意的话,要拒绝也有现成的理由放在这里——“儿子只视琇琇为亲生妹妹,并无他念,请恕儿子不能从命”即可, 光明正大得连他的父亲都无法震怒或苛责他。

……他又何至于要弄到一听这个消息,就连夜买站票扛着马车逃离虞州谢氏的大宅, 从此四年都漂泊在外,不肯归家的地步?

其中定有原因。

谢琇深谙启发性谈话的要诀,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一味逼问, 而是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抛出的问题中一定要带着恰到好处的钩子, 这样才能勾得对方吐露下一层次的秘密。

于是她满脸疑惑, 仿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羞涩和不解,轻轻地“啊”了一声,把控着时间恰到好处地沉默了一霎;继而低低地问道:“……父亲,何以这样说?”

谢玹果不其然陷入了一阵沉默。

不过好在这也在谢琇的预期之中。于是她偷眼瞥他, 见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似的,又垂头想了一想,语气中流露出几分困惑且难过的情绪。

“……所以, 哥哥就离开了?”她轻轻问道。

“我知此事不为世人所容,父亲贸然相询,定是有深意所在;但无论如何,即使哥哥并不愿意,如实告知即可,琇琇是万万不会对哥哥产生任何怨怼的……又何至于要到让哥哥避出家门,四年不归?”

她细碎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真正的痛苦,谢玹听了出来,不由得愕然地下意识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半蹲半跪在自己面前数步之外的妹妹,微微垂着头,令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浓密的一头乌发纠缠在颈间,因为刚刚的奔波而略微散乱了一些,从发隙间能隐约看到她那细白的颈子,在这昏暗的书房里更是显眼。

……她是在难过吗?

是在为了得知这样匪夷所思之事而难过吗?还是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难过?

又抑或是——

她是因为将他的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当作了是他的推拒,因而感到难过?

谢玹知道自己正在想着的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他无法抑止自己的心脏因着这种大逆不道的猜想而一瞬间猛烈地跳动起来。

一瞬间,四年前的那个暮春之夜所发生的一幕幕,都如在眼前。

当年他已是二十岁的青年,也并非完全没有经过任何历练的毛头小子;他那时已经开始代表虞州谢家与父亲,在外行走,除了斩妖除魔之外,应和酬对、往来交际,他也有涉猎。又因为除魔乃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的危险事业,他自认比年龄相仿的人们要更多一份见多识广的沉稳镇定。

……可那一切,都抵不过那一晚父亲的一句话。

他记得自己当即就愣住了,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脑子里轰轰作响,心脏跳得飞快,像是马上就要从他咽喉中蹦出来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了。

即使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过九死一生的时刻,他却从未有一刻像当时那样哑然无措,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几经努力,才挤出几个字来:

“父……父亲!这……这是为何?!琇琇难道不是……”

他本想问琇琇难道不是分支六堂叔的女儿吗,即使血缘关系已经有些远了,出了五服,但毕竟是同姓,又有“兄妹”的名义……这么多问题叠加起来,要他如何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这种提议?!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地,父亲却呵呵笑了。

“没错。”父亲竟然用一种非常镇静、非常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道。

“她当然不是谢六的亲生女儿。当初谢六无甚天分,又早早死了妻子,孑然一身……把她暂时挂在谢六名下,也不过为了日后行事方便。”

谢玹:……?!

他那原本跳动得飞快、就像一只狂奔在旷野上的野兔的心脏,骤然被冰封了起来,就像是那只兔子砰地一头撞上了树木,倒下去死掉了。

……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琇琇……她竟然连真正的谢家人都不是?!

原本一直困扰着他的什么“同姓不婚”、什么“兄妹名分”、什么“血缘关系”,这些问题就在父亲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化作齑粉,随风消散了。

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任何轻松。

因为他本能地察觉到,父亲今晚即将向他吐露的,将会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或许大到……从此压垮他的世界,将他曾经单纯的那些梦想都击碎,也说不定。

他的脸色变白了,浑身发冷,僵直地站立在那里,静听着父亲用一种淡淡的得意语气,缓缓将一切都道出。

“十二娘本就是一个孤女,若不是为父在她还在襁褓中时偶然发现了她,她早晚也是要饿死在那座荒村里的。”

“为父当时只是出门执行一项除魔的请托,行路时走岔了路,天色已晚时不得不寻找宿头,于是发现了一座深山中的荒村。”

“……不,那座荒村也并不是完全荒无人烟。为父到时,发觉村中唯一的一条路上,遍地是血……沿着血迹走下去,发现是几间还算完好的房舍,每座房舍里都有倒在地上、已经死去的人,有男有女,看样子就像是招了匪盗,不幸被屠村一样……”

“为父一直查看到最后一间村舍,发现土炕前的地上倒着一位年轻妇人,还有一丝气息……”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父当时也顾不得许多,找出谢家祖传的灵药‘百回丹’塞进她的口中,想吊住她最后的那口气……”

哦,谢玹想,“百回丹”号称能在危难时刻最后吊住伤者的那一口气,不论伤者是如何受伤的都可以吊命,只要能够及时得到救治,还是有机会生还的,因此而得名。

不过“百回丹”的方子所用的都是名贵药材,以虞州谢氏之底蕴,也不能像糖豆那般逢人便塞一颗,流水一样地发出去;所以当初父亲为了救那位妇人,倒也真是慷慨仁慈,想都不想就把如此灵丹妙药用在那名陌生妇人身上了。

父亲道:“那妇人虽已经难以吞咽,但‘百回丹’入口,就着口中津液化开了一些,应是又吊了她一口气回转。她睁开眼睛,已经说不出话来,辨认清楚为父便是拿灵药救她之人,就拿手死死指着炕洞……”

“为父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真正的炕洞旁边,有个不大的假炕洞,那妇人就倒在那旁边,身躯挡住的话,的确很难发现那里还有个假炕洞……”

“为父挖开假炕洞外填塞之物,探手进去,发现一个婴儿。”

“她就是十二娘。”

父亲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谢玹记得他久久地沉默着,最后反手把自己刚才正在看的那本古书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本古籍……这是当时一并被塞在十二娘的襁褓之中的。”

谢玹满腹狐疑地接下那本已然泛黄、纸质还有点发脆的古书,翻开一页。

然后他就愣住了。

因为那本古籍里所记载的,是他闻所未闻的、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一些记事。

那本书有言,世上除了人、神、妖鬼这三种族群之外,实则还有第四种。

那一族之人,名叫“善果一族”。

而“善果一族”亦是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极为古老的血脉,相传最早是在混沌初开、天地未分之际,由凡人与神族交合所生的混血。

但为何“善果一族”之人,后来就渐渐绝种于世了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特殊体质。

他们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种特殊血脉传承,让妖鬼心甘情愿吃下自己的血肉,便可以暂时迷惑妖鬼。再借助在妖鬼身上画下的特殊符箓纹样,他们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妖鬼。

当然,若是想一直控制妖鬼的话,须得不断喂妖鬼喝下他们的血,或食用他们的肉。

“善果一族”之人的体质和天分也不尽相同,若是普通族人,若给妖鬼饮血,可控制他们一月;若喂妖鬼食肉,则可控制半年。不过,因为血总比肉易得些,所以“善果一族”控妖也总是喂血为多。

正是因为这种特性,所以“善果一族”之人都活不长。能活到三四十岁就算是高寿,若是经常放血控制妖鬼的话,寿命就更短些。

而且,“善果一族”之人起初都不擅争斗,体质也不甚好。后来,他们这种特性被其他三族人发觉,就陷入了被争夺的漩涡之中。

神族无疑是最终的胜利者,在数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之中,无数“善果一族”的族人被迫听命于神族,耗尽了自己的血肉与寿命去控制妖鬼,终究使得人数上远远超过神族的妖鬼们最终落败。

在那之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善果一族”最后的族人流落荒村,隐姓埋名,想要摆脱从前那种为人所制的生活。

他们也的确是成功地在那处深山里繁衍了不知多少辈,直到谢家家主谢敖路过那座荒村的那一天,他们被别有用心的一些恶人发觉了踪迹,并杀上荒村,试图把他们带走为止。

“善果一族”之人皆宁死不愿再落到他人手中,被长期地操控、欺压与侮辱,竭力拼斗之后死伤殆尽。唯有那名被谢敖救下的妇人,秉着最后一丝慈母之心,不愿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也要跟着他们一起死,遂哀求她的恩人谢敖带走她的女儿。

……这就是“善果一族”的传说。

当然,那本古书里还记载着一些“善果一族”之人可以修炼的法术和符咒之类,不过谢玹早已无心继续读下去。

他震愕地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发抖。

事后想起来,或许是他那颗纯澈又正义的少年之心,第一次察觉到了事情有什么不对吧。

“……所以,琇琇她就是这个什么‘善果一族’最后的族人?!”

父亲泰然自若地颔首。

谢玹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所以,父亲……您是因为怜惜琇琇不幸的身世,才要我……娶她的吗?”

他勉强说出这个问题,觉得自己的齿关都在颤抖,几乎要发出格格作响的声音。

然后,父亲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展颜笑了。

他的笑容里含着那样一种异样的神采,像是在嘲笑着自己这个麒麟儿的天真简单,又像是也有点赞许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只凭借这几页讲古,就猜到了一些他的真正意图——

他开口,用那种一如既往的低沉嗓音说道:

“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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