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二一五·【第四个世界·三生事】·11^^……

虽然在他的感觉里, 他们应该分别了并不很久,就又在这里遇到了,但那位“齐姑娘”很显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她现在穿的是一袭霜色襦裙,配色因为过于简约清淡, 而并不像是待字闺中的单纯少女, 但她于灯火间门徐徐行来, 却有一种恍若仙子临凡的气度, 生生压住了那一身清冷。

他就那么伫立在假山上的小亭里,视线向下, 俯望着整座园林里到处都是暗影幢幢、移动僵硬的模糊人影;但在那些扭曲暗昧的黑影之中, 唯有一道曲曲弯弯的灯火组成的小径, 仿佛绽放着光彩的通天之途,将那披着一身霜色的女郎,带到了他的面前。

而当她来到假山下方,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在一瞬的茫然之后, 捕捉到了他站于亭中的身影时,她的双唇似乎微启, 发出了“啊”的一声低低的惊叹。

然后, 她低下头,小心地提起裙摆,一步步踩着台阶登上了山顶的小亭。

然而, 她来到亭子外面时, 却并没有立刻进来, 而是抬起头望着亭子上方悬挂的匾额,微微一歪头,仿佛有些淘气、亦有些诧然地笑着念道:“……‘青玉案’?”

玄舒心下微微一动。

他立时垂下视线去看, 果然这一回看清了亭中的那张几案,虽是梨木所制,但表面镶嵌着一大块青玉,而那块青玉上竟然以阴刻的手法雕着一整篇文字,隐约能够看出书写之人深厚的功底。

他伸出手去,指腹滑过青玉上雕着的文字,一个个辨认,最后发现,那是一篇赋。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他的指尖略一停顿。

是《洛神赋》。

为何这张青玉案上,要雕刻这样的一篇赋?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又见面了,陆公子。”她终于拾级而上,进入小亭,朝着他微微福身致意。

他在旁人面前能够做出极为文雅温和的姿貌,因此他习惯性地也向着她一揖,道:“齐姑娘,夜安。”

然后他就看到她抿着唇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仿佛有着对今夜在此与他巧遇的愉悦。

“我名繁霜。”她小小声地说道,“若陆公子不介意的话,可直接——”

她的声音被远处猛然升腾的烟花所打断。

砰——

明亮的烟火在夜空之中爆开,绚烂的火花化作光点,如瀑一般洒落向人间门。

玄舒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把脸转向这位“齐繁霜”姑娘的那一侧,却看到明亮的烟火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正映在她的脸容上,一时间门竟然把她那美丽的面容映照得神采飞扬,肌肤生光。

她似乎并没有注意他的动作,而是双手不自觉地在胸前交握,雀跃地望着夜空里爆开的烟花,唇角翘起,笑意盈盈,目光发亮。

玄舒依然放在那张青玉案之上的指尖,忽而微微一动。

这个幻境想要让他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吗?

是“东风夜放花千树”,还是“众里寻他千百度”?

他的指尖微动,指腹下却滑过一行凹凸不平的文字。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繁霜。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知道他在这里所扮演的书生名叫“陆谓秋”,是一位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的才子。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幻境要叫他当陆谓秋,但他现在隐约猜到,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幻境想要叫他与这位姑娘相遇。

陆谓秋与齐繁霜,他们之间门曾经发生过什么,才会引动这个已经折进去数位修士的幻境?

是否只有找出他们之间门的故事真相,才能让他摆脱这个幻境的纠缠?

玄舒的眉心逐渐下压,神情渐渐冷凝。

谢琇早就察觉到了他这一番心理变化,但她故作不知。

开玩笑,她上一回来,已经受够了给这个外表温雅、内心乖戾的佛子做知心姐姐,随时排解内心纠结了。这一回,她可不那么劳累啦。

看到机会就随手推他一把,让他自己跌跌撞撞地去完成任务就好了。

姬无凛那个穷剑修是她掏钱请的,又是未来的主线支柱,自然不能随便死掉,还得她来操点心,烧一烧脑。

但佛子本就是背景人物,副CP都轮不上,在原作里的番位排到六番都算过高,根本用不着他来支撑主线剧情,只要腾出一只眼睛定时盯一盯他,确保他别又疯批起来要灭世,也就罢啦。

这个幻境,谁来破局不是破?

谢琇十分想躺赢。

但照她看来,佛子这人触发NPC对话和剧情分支的能力实在不行。他得到的线索可能还没有她多。于是她只好虚伪地再度假扮一下NPC人物,给他剧透一下下。

她依然没有看向身旁的佛子玄舒,而是继续凝望着烟花绽放的夜空,许久方开口道:“……谓秋。”

玄舒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身旁的齐姑娘是在唤他所扮演的这个人。

但是,为何她的口吻,比日间门在水廊上相遇时显得要熟稔得多?

玄舒微微蹙眉,猜测是因为这个幻境里所有的时间门实际上都是颠倒混乱的。普通的一日一夜间门,就有可能算作在幻境所叙的故事里过去了很多时日,几个月,甚或几年。

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想了想,最终决定还是按照这个幻境的安排来走。

他想了想,记起她的名字仿佛是“繁霜”,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繁霜,有何事?”

谢琇:“……”

看不出佛子还挺上道的……改换称呼如此顺滑,压根看不出他在现实里其实是个出家人!

她虚伪地用团扇遮面,强行撑住不眨眼直到双眼因为眼眶干涩而溢满泪水,才轻轻说道:

“父亲势利,迷于未来的‘琢玉君’夫人这一头衔代表的地位与财富,欲强行迫我嫁与姬家公子,如何是好?”

玄舒果然微微一怔。

“姬家公子?”他沉吟,忽而记起什么,问道:“……姬沉璧?”

谢琇面色黯然,敛下眼眉,长睫上一点珠泪似是摇摇欲坠。

“正是。”她发出一种类似“忍泪吞声”的哽咽声调来,演技之好,实在已经超越了历次任务的发挥。

“谓秋……”她顿了一下,哀恳似的抬起眼来,凝视着面前的佛子。

“你说,我应当嫁给他吗?”

烟花绚烂的夜空之下,幽静的园中小亭里,美丽的女郎发出这样绝望一般的疑问,实则在无声地向他求救,祈求着面前这位郎君的垂怜,因为她的一颗心仿佛像是悬在他身上的,然而此刻她却面临着不得不嫁给别人的危机——可是她又表现得如此英勇,如此愚妄,就好像只要他点下头来,她就能将一生许给他而不是其他人,即使其他人是这一城之主,是修道之人,未来将拥有漫长的生命和无量的财富,她的心意也不会转变一样。

……然而,玄舒沉默片刻之后,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

谢琇用团扇挡住眼部以下的多半张脸,藏在团扇之后的唇角勾起,露出一痕冷笑。

就知道他会如此。

慈悲若佛,郎心如铁!

谁若是真的爱上他,那才真的是倒了八辈子霉!

哦,对,上一回那个大冤种就是由她倾力出演的!

垂死病中惊坐起,冤种竟是我自己【。

在团扇和夜色的遮掩下,谢琇眼中的嘲讽都快要溢出来了。但她低眉垂目,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柔弱而心碎。

“谓秋……?”她哽咽着又唤了他一声。

但玄舒看上去有丝神思不属,仿佛思绪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去。

他也确实在飞快地思考着这个故事后续的发展。

他当然知道琢玉君的名讳就是姬沉璧。他也知道琢玉君的夫人姓齐。

即使起初不知道这一对所谓的神仙眷侣背后的故事,现在他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了。

齐夫人在闺中之时,属意的男子乃是这位“陆谓秋”陆公子。但不知后来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齐夫人的父亲看中了姬沉璧的家世与富贵——当然,姬沉璧即使不论及家世,本人也是极为出众的俊才——强行把女儿嫁给了未来的“琢玉君”。

思想及此,玄舒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客观而言,即使陆谓秋年少中举,他的条件也比不上姬沉璧啊。

虽然姬沉璧如今还未突破元婴,但作为镇守琢玉城的城主来说,四十多岁的金丹期,这进境已然算是不凡。再加上他是修道之人,容貌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极盛时期,累世高门、家境豪富,又受过人皇的册封,简直是完美的典范——那位“陆谓秋”公子即使科场得意、官运亨通,算起来时至今日最多也就是三四品的京官,如何能与东洲第一大城的城主相比?

更何况,玄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从衣料上来判断,陆谓秋虽不至于家世寒素,但也并不算富贵,这衣料甚为普通。

综合眼下与齐姑娘相约看烟火的情境来判断,与心上人夜会,还是只能穿这样的衣服出现,那位“陆谓秋”陆公子,只怕是养不起齐繁霜这朵富贵花。

玄舒微微一叹,心下已然将这个故事的结局猜了个大概。

陆谓秋无论是懦弱地退缩了,还是一心为着齐繁霜好,他都不可能答允娶齐繁霜为妻。

玄舒虽然并无男女之爱那根弦,但世间门痴男怨女何其多,他行走于世间门,也见识过无数不同的故事。

他叹息一声,终是按照现世里的结局,低声说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想来齐姑娘应当也是明白的。”

这就等于委婉的拒绝了。

谢琇脸色一沉,刚想说话,忽然感觉眼前一花。

……她竟然又回到了琢玉府里!

她低头一看,就连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都变了。

好个一键换装!这幻境怕不是琢玉暖暖?

等等!怎么就让她回来了!她还没骂那个负心汉呢!

谢琇气得猛地跺了跺脚。

结果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咦,干嘛在这里跺脚?你鞋底踩了狗……呃,泥?”

谢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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