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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知名国际公司——金带生存体验公司——当引导员,工作内容是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玩家,向他们介绍各个游戏区域的特色、规则,并当玩家在游戏过程中请求帮助时,提供线索或者庇护。

说是“庇护”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公司所提供的大部分真人体验游戏,在我看来的确与恐怖挂钩。

为了提供绝佳的游戏体验感,“金带”占据了太平洋上的一整座小岛,并划分出八大区域,分别对应不同主题。这些游戏主题基本都改编自过去几十年的流行电影、小说或者主机游戏。

只要是能争取到版权的,公司都乐于尝试,并且游戏内容大多充斥着恐怖、暴力甚至血腥的场景,并且因此大获成功,令“金带”在短短几年内赚得盆满钵盈。

对于引导员而言,这些特色当然也就谈不上多有吸引力了。也许初来乍到的游客、玩家会觉得眼前一亮,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感到刺激与兴奋,但对天天在这座小岛上打转的人来说,新鲜感早在最初的一个月便磨光了。

我在机械性的重复与几乎完全封闭的环境中感到怅然若失,非但没能像刚接下这份工作时所想的那样,干劲十足、一腔热血,甚至还有一种活在昨日梦中的错觉。

这种错觉一直持续到翌年农历八月的月圆之夜,也就是中秋,然后便在接踵而来的意外中消失殆尽。

其实除了月亮又圆、又大、又亮之外,一开始的时候,那晚并未能给我留下任何特殊的印象。电子屏上显示的气温是宜人的二十三摄氏度,外面也没有恼人的飓风或是暴雨。没有申请到夜间出入证明的员工们可以通过摄像转播来观赏夜空中的圆月,效果并不比乘坐电梯登上地面所见的要差。

但我仍旧兴致不高,尤其是这一天格外漫长。因此我没有到观景室赏月,或者到娱乐室打牌,而是径直返回员工宿舍,准备上床看剧。

然后,领导就在工作群发了一条消息,说中秋客流量急剧增加,需要每一个引导员积极主动承担工作任务,正常消纳节日顾客。

在跟着发送的表格里,我被分到了C区值今晚的大夜班,还有明天、后天的白班。在连续三个大小夜班和七个白班之后,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可我平常都在F区,没有C区那么高的权限】

我骂骂咧咧地给组长发了条信息,做最后的挣扎。

【权限已更新,去的路上就下载好C区资料,提前熟悉。重大节日,工作务必不要出错。】

【收到】

发完这条消息,我就恨恨地带上平板,去赶夜班场的地下列车。

由于小岛地面上都是游戏区域,所以员工通行都是靠地下列车。玩家在开场前也需要乘坐类似的交通工具到达对应的游戏区域,但与员工列车泾渭分明。

列车十点四十八分准时出站。大过节的,又这么晚,这条线上就只有零星几个员工正坐在角落的座位上昏昏欲睡。

我用力戳着平板,在心里痛骂老板的资本家嘴脸,想着一天不剩的假期,以及接踵而来、连续七天的正常工作日。

列车上网速还很差,我好不容易才登上账号进入系统,但C区的资料下载了半天,进度条都不带动的。

“什么烂系统。”我嘀嘀咕咕的,一边等一边切换到游客界面去看C区的官方介绍。

结果,游客界面也一卡一卡的。“寂静岭崛起”这几个滴着血的加粗大字花了将近十分钟才在屏幕左侧加载完成,然后缓慢出现的,是迷雾笼罩的小镇以及漫天雪花似的灰烬。作为寂静岭的标志性特征,整整占据了屏幕百分之八十的空间。

【三十年前,一起矿场事故导致的火灾吞噬了寂静岭。地下之火至今仍在燃烧。同样不肯安息的,还有葬身火海的灵魂的悲泣与哭喊。有时,误入寂静岭的人会声称听到悠长的警报声,以及难以言喻的金属敲击… …】

由于玩家哪国的都有,所以官网文字都是中、日、英三语的。工作人员也都佩戴着翻译器,并且在入职前就接受过严格的外语培训及考试。

但基本上,引导员和玩家没有过多的交流——介绍环节非常固定,只要背会资料就不会出岔子;就算遇上求助的玩家,引导员也只是给出三言两语的提示,不会长篇大论。

游戏里的NPC角色也可以根据玩家需求调整语言模式。当然,中、日、英之外的语言都需要额外支付一定费用才能调整。尽管对于技术部来说,这也就是点两下鼠标的事儿。

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我耷拉着眼皮,看着缓慢挪动的进度条,官网的海报和简介已经反反复复阅读了三遍。就在我忍不住退出去重进系统的时候,列车到站了。

“C区到了,前往C区的员工请带好东西下车。下一站,H区,请下车的员工做好下车准备。‘金带’公司祝您中秋快乐。”

加着班还怎么让人快乐。我一边想一边叹了口气,把平板锁了屏,从缓缓打开的车门里挤了出去。

偌大的员工准备室里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其他人都已经就位了,还是只有我一个傻子大半夜跑来加班。我到更衣间换上工服和皮鞋,戴好耳机和麦克风,平板留在储物柜里,这才打起精神走出去。

我曾无数次在开工前进行上述准备,此刻我也并未意识到,这将成为最后一次。

今夜,一切都将不同。

但目前,“金带”的员工区域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即使是些许异常,也未能及时引起我的警觉。

作为引导员,我们原本应该在月台上接待玩家,引导他们去迎宾区,并在那里介绍游戏环节;按照列车时间表,最近一趟玩家列车在十分钟之后才会进站。可是,还不等我到达游客月台,上面的指示却突然传达过来:

“编号BY20,你负责接待的玩家已经提前到达迎宾区,请尽快到达该指定位置,开始工作。”

“收到!马上去。”我一边调整麦克风的位置,一边小跑着赶往迎宾区,心里纳闷得很。

不过,这份迟疑未能减缓我刷卡过闸门、输入工号打开电子锁的速度。

毕竟,被顾客投诉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迎宾区其实是个占地六十平米的大屋子,为了迎合游戏主题,每个区都经过精心布置,风格迥异。

我从没来过C区,推开安全门进去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期待,但开门后却发现,里面不知为何关着灯,除了被门口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地方,其他地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走进去的时候,我用力跺了下脚,想唤醒自动休眠的照明灯。心里暗骂上面一定是搞错了,玩家根本还没进来这里。这下可好,我还得回月台去接那些……

跺脚声并没有如预期般唤醒照明。我迟疑了片刻,缓缓转动脖子朝身后正慢慢关上的安全门望去。越来越窄的门缝正将最后一丝光明切断,留下泥浆般粘稠、冰冷的黑暗与我作伴。

在灯光消失的最后一刻,我隐约看到一只手从光影交界之处闪过,手掌很大、骨节分明,像是一只上古怪鸟展开瘦骨嶙峋的翅膀。

然后那只手猛地抓住了我,把我往旁边一推,按到了墙上。

“呣嗯!”

我的惊叫被闷在了对方老虎钳子般的手掌之下。与此同时,安全门“咔哒”响了一声,重新锁死。

“该死!门又关上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离得很近,在我听来清清楚楚,不知为何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我听到他使劲拉了拉门把手。但安全门装的是电子锁,根本不可能靠蛮力拉开。

抓着我的人稍微放松压在我脖子后面的手臂,在我耳边说道:“别挣扎,告诉我怎么开门。”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这会儿,我脑子里全是老同事提起过的工作中遇上的疯子、妄想症患者。而且说实话,来这种地方消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爱幻想的毛病。

“告诉我怎么开门。”我身后的人催促道,“别耍小聪明。”

“门……”从我喉咙里挤出的是又尖又细的颤音,听起来像陌生人的,“我的门禁卡可以开门。”

有人摸了摸我的口袋。另一个人不耐烦地问道:“卡呢?”

“在我脖子上。”我咽了口口水,“拜托……”

那人已经抓住我的门禁卡,用力一拽,直接把挂绳拉断了。我听到他走到门前摸索着把卡一刷,紧接着却响起了“嘀嘀嘀嘀”四声,电子音跟着响起:

“无效卡,请联系工作人员。”

“这玩意儿不管用。妈的!”

那人愤怒地回过头来。我的眼睛此刻已经适应了黑暗,却仍只能看清他的大致轮廓

“萨姆,放开她。”他阴沉地说道,并向我逼近。

我脖子上的桎梏立刻解除了。我身后的人低声叫了一句:“迪恩……”但话音未落,那个生气的家伙已经抓住我的肩膀让我转身,然后用力把我推到了墙上。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手指紧紧扣着我的肩膀,语气森然,“吸血鬼?狼人?恶魔?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是……”我的声音和我的身体一起震颤着,“我是真人,我在这里工作!我只是个负责接待玩家的引导员,我对天发誓!”

“迪恩,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另一个人急切地说道。

那人反问:“还有多长时间?”

“几分钟。”

抓着我的家伙用力揪着我的衣服,几乎把我拎得两脚离地。

“听到了吗,再过几分钟炸弹就会爆炸!所以你最好打开那扇门,不然就跟我们死在一起。”

我心里想:他们疯了,而且疯得别出心裁。我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不能跟疯子讲道理。而且开了门,我就可以寻求帮助。公司有专门应对这类意外的应急小组。

“请务必不要着急,我一定能打开那扇门。”我说道,“但我需要我的卡……”

“你的破卡不顶用。”那人一边松开我一边骂道,“试试别的办法。”

“可从门里开安全锁只能刷卡。”我说完又立刻改口,“但是刷卡机可能不灵光了,你多刷几次试试。”

接着我听到了更多的“嘀嘀嘀嘀”,另一个人焦急地喊道:“迪恩,一分钟!”

我的肩膀被一把抓住,用力摇晃。那人冲我喝问:“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出口?密道?暗门?”

“通往游戏区域的门就在天花板上。”我下意识地回答。

“打开它!”那人一边说一边推着我向屋里走,“在哪儿?”

每个迎宾区里,打开那道门的机关都不一样,但为了方便引导员工作,一般会有特定的标识、颜色来提示引导员。

“我看不见,我需要照明。”我说道。

“光!萨姆!”那人喊道。

闪烁的手电筒光驱散了一些黑暗,另一个人飞快地用手电筒扫射着屋子,嘴里飞快地说道:“迪恩,30秒!”

“等等!”我喊了一声。

昏暗的光线下,陈旧的家具和墙上诡异的符号都只是一闪而过,但在角落里,一个等身人偶立刻抓住我的眼球。

人偶仿照电影里阿莱莎的形象,黑发过肩,身穿深蓝色校服裙和长筒袜、小皮鞋。她的一只手放在唇边,食指竖起:嘘。

“那里!”

他们的紧张情绪一定是传染给了我。我小跑过去,抓住人偶的食指轻轻一旋,头顶上立刻传来“咔哒”一声。一截软梯从打开的洞口中落了下来,在被微光照亮的半空中来回摇晃着。

“萨姆,上去!”

那人立刻推着另一个人上了软梯,然后跟在对方后面迅速爬上去。

我看到了逃生的机遇,因此站在原地不动。但那人却在爬到一半时停下来,朝我扭过头,伸出一只手喝道:“快来!”

第一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是迪恩·温彻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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