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史蒂夫把我们所有人叫回了宿舍里。这不算战前动员，因为他没说什么关于夜袭的事，但他聊了几句之后就开始向迪恩和托尼询问强盗进攻的详细经过。
史蒂夫看上去很凝重，而隐藏在凝重之下的，是某种令人不安的担忧。
谈话的时候，我拖了一把椅子，端着喝水的缸子，翘起二郎腿坐在角落里，听着托尼和迪恩风格迥异的叙述。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在一些细节上轻描淡写——托尼提到了浴室的两只丧尸，但没有说起他特意叫我去拿的那本日记。迪恩讲述了他们退守仓库，组织反击和暗杀的经过，可对强盗的来意绝口不提。
但史蒂夫还是点破了这一点。
“这伙人有备而来，目的明确。”他说。
迪恩耸了耸肩，说道：“是啊。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找的女孩儿是个NPC，就是那个跟着玛利亚的小姑娘，但后来我发现那些强盗看到那姑娘的时候压根儿无动于衷。他们是冲着乐乐来的，十有八九是这样。”
“你觉得‘金带’的人发现我们了吗？”萨姆问史蒂夫。
史蒂夫阴郁地摇了摇头，回答：“我不确定。”
迪恩哼了一声，反问：“如果真的发现我们了我，为什么不派飞机？为什么派了一群蹩脚的NPC？‘金带’有专业的安保团队不是吗？”
“没错，他们有。”我平静开口，因为至少这个问题我能回答，“除了应急小组以外，‘金带’的安保人员还有很详细的分工。那些人都是专业的，负责的就是外勤，远比游戏中的NPC要厉害得多。”
迪恩嘀咕道：“真棒。”
史蒂夫看了眼托尼，眉毛微微上扬，故作轻松实则困惑地问了一句：“托尼，你安静得简直不像你了。你那头脑里转什么主意呢？”
“嗯？”托尼抬起眼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什么？哦，你说他们为什么派另一波NPC来找乐乐吗？”他打了个哈欠，抹了把脸，叹息道：“要我说，他们很可能还没发现我们在哪儿，因为地图太大了，想要不受干扰地准确定位是很难的。他们很有可能派出了不止一批NPC，在各种可能的地点进行搜索。”
“为什么这里的……”萨姆打了个手势，“……水电站的这些人究竟有没有受到影响？我们应该担心他们吗？”
托尼耸了耸肩，“担心有什么用？反正队长已经决定要把乐乐带在身边了，咱们也就不用担心这里的NPC突然反水。”
“哟，看不出，你还挺会安慰人的。”迪恩一边说一边抽出自己的匕首在指尖把玩，“但不管怎么说，你和萨姆留在这里，务必要注意安全。”
他说着抬起眼睛，盯着自己的兄弟，显然很不喜欢分头行动。
萨姆也看着迪恩，默默地叹了口气，说道：“放心，我和托尼会轮流守夜。你们更是要小心，也许强盗巢穴会是个陷阱。”
“我真讨厌这样。”迪恩喃喃说道。他看了眼史蒂夫，脸色阴沉，“而且说破大天，就算我们抢回来药品又能如何？我们没车、没飞机，只能困在这个鬼地方，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史蒂夫张开嘴，又闭上。
托尼啧了一声，看着迪恩，说道：“哟，看不出，你这人还挺乐观的。”
“说起这个，之前我和玛利亚谈了谈。”萨姆冷不丁地说，“她告诉我，水电站的地下有条逃生通道。”
“等等，什么？”迪恩立刻抬起头，瞪着弟弟，“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了玛利亚？不，不对，你什么时候成了我们中间那个有女人缘的？”
萨姆翻了个白眼，说：“迪恩，人家结婚了。”
“哦，对了。”迪恩想了想，摇摇头，“无聊。”
史蒂夫则对萨姆点点头，说了句：“乔尔也向我提起了这条地道。”
“当真？”萨姆扬起眉，“在你们出去打猎的时候？”
史蒂夫点了点头。
“来自两个NPC的提醒。”托尼心不在焉地说，“按照玩游戏的思路，这应该是条线索。”
迪恩顿时跃跃欲试起来，“我们要去探一探吗？”
“没辙。玛利亚不肯告诉我地道的入口在哪里。”萨姆摇了摇头，看着史蒂夫，“乔尔告诉你了吗？”
史蒂夫也摇了摇头。
他说：“我们去夜袭强盗老巢的时候，你们先不要急着探路，先静观其变，等我们回来之后，看能不能从乔尔那里问出来地道的所在。”
迪恩连连点头，然后他转身向我，胳膊肘还在桌子上架着，匕首在指尖一转一转的。
他问我：“你玩过游戏，对吧？知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密道？”
“游戏里的水电站应该没有这条地道。”我皱起眉回答，“倒是有挺多的下水道，但不在电厂这里。具体在哪儿我也记不清了。”
“要你何用。”迪恩翻了个白眼。
托尼哼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道：“那里可能就是这个游戏区域的出口。最糟糕的情况，我们找不到飞机这种交通工具，就只能通过出口离开游戏区，然后再想办法。”
“就这样吧。”史蒂夫说，然后站起来，看着所有人，“两个小时，准备好出发要带的东西，然后休整。”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三人加入乔尔和汤米的队伍，趁夜深之时出发了。外面积雪足有十多公分那么厚，空气冷得像冰。
雪虽然停了，但仍旧狂风大作。
我们一行五人骑着马从电厂大门鱼贯而出，没有经由大坝顺着河流而下，反倒沿着大门右侧的山路进了森林。
“这路挺好。”迪恩哼哼着评价说道，“好一条羊肠小径。”
“可千万别骑太快。”汤米伏在马背上，一边上前领路一边头也不回地嘱咐我们，“不用说你们也应该知道，积雪的山路可不是最佳的跑马场。从马背上摔下来，说不准就把脊椎摔断了。”
史蒂夫的声音在风声中沉稳清晰，“乐乐，跟紧了我。”
“好。”我努力在狂风中保持呼吸，但不得不松开一只抓着缰绳的手挡在脸前。
好在这马儿也基本不用我骑，自己就知道跟上前面的兄弟姐妹。
我们很快开始加速。马背上相当颠簸，而且马儿跑起来，迎面刮来的风可不只是穿透我们特地换上的毛夹克，简直是透过皮肤，犹如无数细小的针一样齐齐刺进骨子里。
我好想把头上的皮帽子拉得更低好遮住耳朵，但那样的话，就会连眼睛一起挡住。
倒不是说，这黑黢黢的森林雪地中有什么我能明察秋毫的，但我可不喜欢在这么高的马背上当个睁眼瞎，坐等树枝什么的往脸上抽。
更何况，今晚因为天气的缘故，连月光都没有。森林中就算不是伸手不见五指，也很难看清五米开外的东西。
只有骑在最前面的乔尔打了手电筒，但那点光还没有雪地的反光来得亮。
一路上，我紧紧跟在史蒂夫的后面，眼睛始终盯着他那马臀部流畅的肌肉，生怕自己掉队，独自迷失在这狂风与暴雪肆虐的森林之中。
马儿深红色的皮毛和颜色更深的尾巴在夜色中看上去宛如血迹，在灰白色的雪地上迤逦而行。
狂风在林中听来犹如呜咽，马蹄声和牲畜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逐渐盖过了风声，变得抚慰人心。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动静，与水电站那间庞大建筑中始终不曾消停的悉索声不同，但实际上并无本质区别。
因为黑暗和空寂会放大、扭曲原本正常的声音，在耳道内制造幻觉。
跑了很久，久到人和马都出了汗，在夜风中蒸腾出淡淡的白色水汽来。终于，我们开始放慢速度，在越来越窄的山道上策马而行。
地势逐渐走高，而树林也更密了，树枝时常压得低低的，使我不得不低下头，或者伸手拂开那些细长、柔韧，如同鞭子的枝丫。
寂静中，队伍里负责殿后的乔尔突然开口说道：“我们离他们的大本营不远了。”
他说着催马上前，抬手遥遥地指了指某个方向。“这山顶上有一座度假山庄。强盗占领了那里，改造成了他们的罪恶之窟。”
“口味真重。”迪恩说了一句，他在马背上显得怡然自得，“所以你多久之前就开始计划端掉他们的窝点，不，罪恶之窟了？”
乔尔爽快地承认道：“有一阵了。当我意识到这帮强盗时不时来骚扰我们，而只是反击并不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教训之后。”
汤米喃喃说道：“一群狗娘养的。人类的寄生虫，下贱的渣滓。”
“我喜欢你的说话方式。”迪恩赞许地说道。
汤米笑了一声。
“伙计们，保持警惕。”乔尔的语气十分严肃，“我们快到他们的第一个岗哨了。”
迪恩叹了口气，说道：“真好。”
“乐乐。”史蒂夫开口。
我接话道：“跟紧你，知道了。”
我们偏离了蜿蜒的山路，折进林子里，在高大的松树与毛榉树之间勉强穿行。马蹄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然后乔尔打了个手势，叫队伍停下。
“那里。”他低低地说着。史蒂夫策马上前，顺着乔尔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乔尔耳语说道：“有五个人。”
“左右包抄，尽量不要出声。”史蒂夫一边点头一边轻声说道。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下了马。我连忙也跟着翻身下马，差点因为腿短一屁股坐到地上，还好迪恩伸手扶了我一把。
“悠着点，小妹。”迪恩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们可不想还没开战就先损失一员。”
史蒂夫冲我招手，说道：“过来，跟在我身后。迪恩，你和乔尔打先锋，看到两边的小路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到，但也忍不住凑到史蒂夫跟前，眯眼使劲看了看。
越过树林，斜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洼地。我隐约能听到溪流的声音，但却看不到溪水。如果不是洼地的积雪反射出的荧光，我大概连那块地方都看不出来，更看不到乔尔说的五个人在哪儿。
不过再向前瞅了瞅，我倒是看到了一座小木屋，还有一个木棚，分别立在洼地的两侧，里面有火光透出来。
收回目光，屋外犹如稀释过的黑暗中突然有星星般的火光一闪。我眨了眨眼，辨认出一个抽烟的形象来——斜倚在木屋外，肩上挎着枪，枪尖仿佛利爪一样从脑袋旁探出。
我拉了拉史蒂夫的腰带，后者回了回头，脸上带着不解的神色。乔尔和迪恩已经悄无声息地掩杀下去，虽然他们的脚步在雪地上沙沙作响，但有风声作为掩护，几步之外就听不清了。
“有人在外面。”我凑到史蒂夫耳旁轻声说道。
史蒂夫抿起嘴，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我跟上他。
我压下想问一句“我们也去？”的冲动，因为把脏活累活全交给迪恩他们来干显然不太公平。但跟在史蒂夫后面沿着斜坡小跑下去的时候，我该是感到胃里有种拉扯般的紧张感，像是一口气喝了太多冷饮。
史蒂夫选择了右边的路，汤米于是拐向左边。我紧跟着史蒂夫，差点没看到地上那具尸体——不知道是迪恩还是乔尔暗杀的，脖子上有个血窟窿，人还在轻轻抽搐，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我咽下惊呼声，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匕首，想了想，又抽出了枪。
尽管史蒂夫吩咐过“不要打枪”，但我觉得如果真的到了需要我来出手的地步，暗杀阶段肯定已经结束了。
跑了没几步，前方的路就被一个陡然直起的土坡挡住了，皱巴巴的树根从裸露的泥土中刺了出来，把雪染成肮脏的巧克力色。
当史蒂夫爬上几乎到他肩膀那么高的土坡时，积雪从上面索索地落下来。
然后黑暗中传来一声陌生的叫喊，就在土坡上面。
“史蒂夫！”我不受控制地惊叫了一声，听到短促的扭打声，接着是清晰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迪恩在远处喊了一声：“偷偷摸摸时间结束了，伙计们！惊喜快递，开门！”然后是“砰砰”的踹门声。
很快，史蒂夫就重新从土坡上方探出头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简短地说：“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我正要伸手，史蒂夫脸色一变，突然把手缩了回去，迅速拔枪朝我身后连开三枪。
枪声震耳欲聋。我吓得抱头蹲下，只听到尸体重重倒地的声音，还有热血汩汩流淌的声音。别说开枪还击，我连敌人在哪儿都没看见。
不过看起来也没有补偿“遗憾”的机会了，因为乔尔的声音接着响起：“安全了，我想那是最后一个。”
“乐乐，”史蒂夫叫了我一声，“快上来。”
我暗骂自己太怂，拍着膝盖重新站起来，然后抓住史蒂夫的手，脚蹬着土坡，连滚带爬被拽了上去。
冰冷的积雪刺痛了我的手指，我咬紧牙关，在裤子上搓着手，一边从跪倒的姿势站起来，一边扫视着已经肃清的洼地。
迪恩和乔尔站在木棚旁边，一个低头上子弹，一个蹲下在脚边的尸体上搜刮弹药。汤米已经调头朝我们拴马的地方小跑着去了，大概会把马牵过来。
风低徊着吹过，在林间的这片空地上发出呜咽似的声响。除此之外，这里只剩一片死寂。
“你还好吗？”史蒂夫打量着我，眼睛在夜色中是冰冷的蓝，像是极地的海水一样。
我默默舒了口气，点头说道：“当然了，连个擦伤都没有。”
“那就好。”史蒂夫凝重地点点头，“我说过会保证你没事的。”
我忍不住笑了笑，收起刚才抓在手里和废铁无异的武器。“我一枪都没开，看起来你们都把活抢着干完啦。”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可不，这叫做速战速决。”迪恩得意地咧嘴一笑，隔着中间坑坑洼洼的空地冲我们挥了挥手，“队长，上山的路在这一头。”
“来了。”
史蒂夫答应了一声，带着我绕过了木屋——屋子里有个烧火的大铁桶，仍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带着暖意从开着的门窗涌了出来。我匆匆一瞥，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坐着死在了桌旁，手里还松松握着把枪。
洼地周围高出来的地方似乎没有成形的小路，但也可能是埋在了积雪之下。模样险恶的荆棘和野草从中探出头来，似的脚下的路格外难走。
绕到迪恩那一边的时候，汤米也赶着我们的马过来了。
“我们最好赶紧行动。”他一边把缰绳甩给乔尔和迪恩，一边说道，“再耽搁下去，天就要亮了。”
我倒不反对天亮，不过杀人放火这种事，还是趁夜做比较合适。
重新上马之后，我们沿着洼地后那条山路朝着山顶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