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早就打算好,要骗他,要将功劳一把揽下,赢得他的赞扬。

谎,却说不出口。

「我想也是。」他笑,「你要真说是你做的,我才要生疑呢。」

她的不贤不淑,是有如此……恶名昭彰吗?

无双挨了闷棍似地,犯起嘀咕。

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没啥好反驳。

「我觉得这颜色适合你。」

「我适合白色?」他自身并无独特偏好。

「你瞧仔细些!明明是月牙色!」

「呀……确实是。」他抚过料上布纹,指腹下是细腻的云样。

「淡淡的色泽,虽不抢眼,却很衬你,干干净净中,又带一丝蜜金,没有满黄刺目,也不似纯白单调……」

无双的眸光落向他手中衣裳,口中所言亦是衣裳,但同时,仿佛说着的,是他。

「是这样吗?没人如此说过……」霸下喃笑着,下一个动作,竟是脱下身上衣物,那袭浓绿色如大片藻茵的长褂,再换上她所赠之衣。

「料,轻软;海绒,致滑,真暖和。」他赞道。

「果然适合。」她瞧了满意,螓首直点,伸手抚整他手臂衣痕、梳妥绒毛,欣赏着衣裳在他身上带来的成效。

这……也是为了仙果,才强逼着自己,要做出讨好他的行径吗?霸下不由得想起了小九之言。

若是,便太为难她了。

费心挑布料、想说词、还得面露赞赏,即便不觉好看,也要昧着心,口吐良语。

「谢谢……」为此,霸下开口致谢。

谢她的用心,也谢她的苦心。

「你每回说谢谢,不觉好见外吗?」

送花也谢;写情诗也谢;赠衣裳又谢,谢个没完没了。

她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他的道谢。

「你喜欢吗?」这对她才重要。

「喜欢。」他诚实回,发自内心,接着又说:「但下回别再麻烦了,我不缺衣裳。」

「你不缺衣裳,但缺『合适』的衣裳。」她话说得既直且毒,眼神好气又好笑地睨着他。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霸下以为她考虑的是这件事,因而他面带轻笑,安抚一般轻声说着,要她宽心。

无双皱起眉。

他的话,扎了她的胸口,微微一刺,想回嘴,说她做得心甘情愿,又觉得他没说错,她的目的已达到,实在不用……浪费功夫。

该要为他的保证欣喜若狂,却莫名地更恼了。

胸,好闷。

心,悸痛着。

怪哉,明明只是那么几句话,怎会让她感到……痛楚?

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好罪恶、好肮脏,用意不良,所以她的良知,正隐隐作痛?

「无双?」他察觉他的反常,投以关怀眼光。

「没什么……」她摇头。

总不能说「我的良心作崇,正在发痛」吧?

原来,良知疼起来,竟是这么痛……

蓦地,那股刺痛扩散了出去,震颤了她的手臂,再到手腕、手指……

不对劲。

疼痛的部位已经不单单是胸口,仿佛浑身遭到蛩噬,既麻又刺。

这一回,霸下清楚看见,她脸色转白,额上一片汗涔涔,不用废言多问,也知道她正处于剧烈痛苦之中。

「无双?!」他探出手扶住她。

她冷得像块冰,身躯因忍受痛楚而隐隐颤抖。

骨髓深处,涌来的痛,如潮似浪,尖锐、厉冷,一阵甫退,一波又袭来。

她不知晓「良知发作」是何滋味,但她很肯定这痛,她尝过,她熟悉——

是了……融筋蚀骨。

怎会在此时发作?

何须意外,它一直存在,自始至终,蛰伏着、潜藏着,等待时机,要将她蚕食殆尽!

日前,金鲡银鲡忙于制衣时,她便暗感不适,但当时以为是郁闷,以为是自我嫌恶而致,并未多加在意,岂料……

上一回,它夺去了她的腿,这一回,它又要害她失去什么?

双手?视觉?听觉?嗅觉?

还是……再与霸下见面的机会?

若死去了,便无法再看见他。

「无双——」

霸下不敢迟疑,当下抱起她,直奔药居。

千万……别是他想的状况,最糟糕的状况——

她,毒发了。

「如何?」以最迅之速抵达药居,他问向魟医,后者脸色好凝重。

魟医取来一只螅管,管身填满浓药,胀得饱圆如球,螅口靠近无双的腕脉,痒立刻吮住,咬破肤肉,缓缓地注入浓药。

霸下静目肃穆,看着螅身变化,药液越少,她的神色亦渐渐松懈。

来药居的途中,她痛到放声惨叫,用他从未听闻的凄厉,嘶扯着喉,声破、嗓哑,他不得不出手击昏她。

失去意识,总好过清醒地承受痛苦。

「之前的药效,似乎……逐渐抗衡不了『融筋蚀骨』的毒性,得再加重药。」魟医难得严肃。

「你无法解吗?」

「……属下尽力了,以为方子可行,确实刚开始有,看起来也有成效,但药性却日益减弱,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恐怕不是药性减弱,而是……毒性增强了。」霸下沉沉地道出猜想。

「这『融筋蚀骨』着实棘手。」魟医摇头叹气。

霸下望向她,她长睫闭合,眼窝淡淡的黑,吐纳尚算平稳,唇色仍白。

他按捺着想伸手过去,碰触她脸颊的冲动,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力道,会碰碎了她。

「不知小姐何才能醒,还是交由我们来看顾吧。」金鲡与银鲡在一旁伫守已久。

霸下没动,维持同一姿势,凝觑她,眼眸眨都不愿眨。

金鲡银鲡两人又唤了一次,他才缓而轻地轻吁出一口气,像低叹:「好好照顾她。魟医,你与我来,有件事想请教你。」

「是。」魟医尾随霸下的脚步,出了房门。

金鲡和银鲡交换了一记眼神,由银鲡上前将房门带上。

「小姐这回的苦肉计,演得真好。」金鲡把声音压低。

「连我都差点给骗了过去。幸好,在图江城,这类戏码,咱们见怪不怪,什么吐血、昏迷、疯癫,全能造假出来,区区毒性发作,小姐当然演来惟妙惟肖。」

「但……小姐怎么还不醒来?」

「应是八龙子手劲太强,劈晕了过去。」没真病,也给劈出病来。

「要是八龙子肯自动自发奉上仙果,小姐就省事多了,也不枉大费周章,演上这一出。」

「还挨了皮肉痛,吃八龙子一掌。」若不成功,岂不吃亏。

两人凭着推敲,猜测出无双的用意,虽未向无双求证,大抵也不离十——小姐是想利用八龙子获取利益,而八龙子身上,最具有价值的,便属仙果了。

「他与魟医有事相谈,说不定,谈的就是仙果。」

「但愿如此。」银鲡衷心希望小姐能早日痊愈。

半个时辰后,无双幽幽转醒。

茫然的眸光,还没能清明,迷蒙且缥缈,游移在床板上方,眼前影物显得模糊一片。

蒙胧间,两张脸孔,蓦地贴近。

「小姐醒了!」金鲡率先发现。

无双脑门嗡嗡作响着,金鲡的喜嚷尖锐刺耳。

「小姐,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口热沫水?」

银鲡的声音加入,同样吵嘈。

「……都先闭嘴。」她的头好痛,连开口低斥,喉也痛。

两人不敢再开口,站在床边,直勾勾瞅着无双。

无双躺了好一会儿,不断吸气吐气,浑噩感逐渐散去,记忆回笼,她忆起了始末。

她连忙坐起,双掌捏放,指甲陷入掌心时,感觉得到疼;眼睛视物清晰;耳畔,听得见金鲡银鲡的呼吸声……

都还在,她没有失去任何一样感官。

「我要喝水。」声音有些哑,但并无困难。

「马上来!」银鲡早已备妥,暖着壶,在等她苏醒,快手斟了茶,奉到无双面前。

无双慢慢啜饮,喉间流过一股暖热,舒缓干渴。

她失去意识前,眼前最后一张面容,是淡淡噙笑的霸下,说着……

无须特别为我,而劳心这么做,我已答应你的追求,自是不会食言。

他呢?

「是八龙子送我至药居的?」

「是的。」两人同声回。

真不想被他看见她狼狈的模样……

「他走了多久?」无双又问。

「八龙子与魟医还在外头谈事儿呢。」

无双眉峰略挑,「知道谈什么吗?」

「应该是与小姐攸关之事。」金鲡道出猜测,一旁银鲡也点头。

「我?」

「方才八龙子见小姐昏迷不醒,那神情,有多舍不得哪。」银鲡咭咭笑着。

「对呀,巴不得能替小姐痛,只求小姐别多疼一分。」金鲡所见亦是如此。

无双颇觉意外……他,对于她的毒发,竟存心疼?

意外之后,涌现的是窝心,是开心。

不涉及利益关系下,还是有个人愿意发自内心给予怜惜。

「小姐,你这回演得比上次装重病,骗过姨夫人还要更逼真,先别说我和银鲡险些被骗倒,连八龙子和魟医全都没怀疑。」

金鲡突如其来的称赞,让无双一头雾水。

「演戏?我演什么戏?」

「假装毒性发作呀!」金鲡银鲡异口同声。

「胡言乱语!我哪有演!」无双驳斥。

「小姐的苦心,我们明白,绝不会说溜嘴,小姐放心。」银鲡担保着。

金鲡也忙不失应声,颔首如捣蒜:「只要能拿到仙果,小姐做些什么,我们定全力支持!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小姐尽管吩咐!」

明白个鬼!

她这一回,险些连命都掉了,全然没想过,假借毒发去做戏骗人!

听听她们,将她说得多心机深沉、机关算尽!

「你们给我听仔细了!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身上的『融筋蚀骨』已开始——」

话,梗住。

因为,房门前,站着霸下。

他听见了多少?

他的表情淡然,若说有些些忧虑,也是为她的病情而生,不像是听到金鲡银鲡那番胡乱瞎猜。

霸下步入房内,来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微弯、关心询问:「你觉得好些了吗?还有哪儿不适?」她自己也觉得怪,这次毒发,她没残了手、没瞎了眼,更没聋了耳,身体各方面不存有半点疼痛……

仿佛发作时,难忍的剧痛,只像做了场梦,梦醒了,了无痕迹。

他的眉心松放了些些,露出笑:「已能坐起了吗?不多躺躺?」

「真的不用,我一点也不要紧,瞧,下床都没问题!」她挪臀,要证明自己安然无恙,不要他替她操心。

小姐这是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正是装柔弱、扮可怜的大好时机哪!

不趁机骗取八龙子心软,泣求着他,取仙果,保性命,却反其道而行,端出一副健壮样,是怎么回事呀?

金鲡与银鲡满腔迷惑,想问又不能问,只能干着急。

「那么,与我去个地方吧。」他扶了她一把。

「哪儿?」

霸下瞅了她一眼,瞳色翠青,深目浓邃,里头闪动了些什么,两泓绿眸染了淡淡的哀。

他仍是回以微笑。

「海仙洞。」

「……海仙洞?」

无双怔然,喃喃重复,仿佛他说着的,是要与她相约去跳万丈深渊。

他刚口中所言,是海仙洞没错。

「为、为何要带我去海仙洞?」她不由得语气僵顿。

「海仙洞,取仙果。」他答道,已迳自动手将她抱起,往房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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