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盛时行看颜幻尚未验尸完毕,便走到岑安身边:“老人家,您说岑长史不是生病而是中毒,是否有明证?”

那岑安虽然看不懂刘崓与盛时行的关系,但也明白暂时是有人为自己撑腰了,心下一定,恭敬回礼道:“禀青天,小人并无明证,甚至不知道对方用什么手法暗害我家长史的,不然怎会容他们再作恶。”

“哦?”盛时行有些奇怪:“那你如何断定岑长史就是因为中毒才导致体弱?”

岑安一叹道:“刚刚那常司马叫嚣是因我们长史身子娇弱才不适应雍州的气候,还说什么京师公子哥儿,那全是污蔑,我家郎君是冀州人,虽然不通武艺,但骑射也是一把好手,自由喜好游学,身体很好,在京师也没有过什么病症,青天也知道,冀州跟雍州相邻,气候是差不多的,怎会因为气候不适而生病?可我们长史刚到雍州就大病一场,好容易才缓过来,却一直断断续续犯咳疾,短短半年时间便病体沉重了。”

盛时行点了点头:“那岑长史就没有去看过大夫吗?”

岑安又道:“怎么没看过,可大夫都瞧不出来,好容易有个外地来坐堂的名医诊断出我家长史是吃了什么药导致气血双亏,开了方子,吃下几副多少见了些起色,可还没等开第二方,那名医却突然辞馆离开了,再来的大夫就没有一个人能诊出,都说是咳疾……”那老仆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后来我家长史就说,是雍州有人要害他,去看大夫空连累大夫,便不去了,药也不吃了。”

盛时行听他所言,其中的确有蹊跷,思忖一瞬又道:“那岑长史就没提过,要将此事报给什么人?或者谁能救他吗?”

那老仆突然抬头看着盛时行,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长史曾说,自己要回京也不难,但还有重任在肩不想就这么算了,不久之前他又说……若他福泽深厚,就能撑到京里救星前来,若福薄,将来也有京里的青天来为他伸冤!”

他这么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又要下跪,盛时行顿时就明白了岑长史话中深意,心中敬佩亦是遗憾,赶快将岑安扶起:

“不必多礼,所以你听我是京师来的,便说出了真相。”

岑安抬手擦了擦老泪,点了点头:“盛青天,你一定要为我家长史伸冤啊!”

盛时行拍拍他胳膊:“尊介放心,盛某定竭尽全力,刚刚你说过的那神医药方可还留着?”

“留着留着!”岑安这么说着,将贴身收着的药方掏出递给了盛时行,盛时行握着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心内沉沉,展开药方粗略看过,盛时行便知岑安所言不虚——这的确是一张补气血和解毒的方子,只是恐怕那大夫也断不出岑长史是中了什么毒,只能先调养维持着。

正待再问细节,正在验尸的颜幻突然开口了:“何止中毒,岑长史也根本不是自缢身亡!”

他这一句,不但房内众人惊讶,就连庭院里的刘崓都缓缓睁开了眼睛。

盛时行三两步走到颜幻身边:“怎么说?”

“颈后交索,自缢的人没有这样的。”盛时行顺着颜幻所指,果然看到岑长史的脖颈后有交叉而过的勒痕。

颜幻又指指他耳后的痕迹:“凶手绞害岑长史后不久就将他吊了起来,伪做自缢的假象……”颜幻还没说完,一旁的岑安突然开口:“不,不可能!”

盛时行闻言纳罕:“尊介刚刚还说岑长史命苦冤屈,眼下为何却断言不可能?颜录事是刑部最好的仵作,她说缢痕不对,那就一定有问题。”

岑安却是摆手复叹气,急的咳嗽起来,盛时行赶快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别急,慢慢说。”

老家人好容易顺过气儿:“老朽是说我家长史被人暗害,但他自缢之事是真的,因为他自缢之时门是锁上的,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去!”

盛时行一听就觉得很奇怪:“锁上的?从外面锁上?”

“对。”岑安叹了口气:“是这样……”

盛时行将他扶到一旁椅子上:“你慢慢说。”

岑安点点头开口:“我家长史到任后不久就生了病,绵延半年,身子越来越差,最近又常有人夜中窥视,搞得他精神更加不济,后来还出现了夜晚贼人拨开门闩意图不轨之事,长史便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将他所居正房的房门锁上,我清晨起床早,再为他开门,他离开时亦会自行将房门锁好,以保万全。也是因为一直防备着,这屋钥匙总共只有两把,我二人贴身带着……他出事后,刺史府并未来过,我也不知这钥匙该交给谁,便先保持原样了。”他这么说着,一指岑长史尸身,众人转头果然看到他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串三四枚钥匙。

岑安又道:“昨日,他早上往公廨去也锁了门拿走了钥匙,晚间回来,是我伺候他上床休息,给他锁门,可翌日晨间他却没有出来,我以为他是前一日饮酒宿醉,想让他多歇息一会儿,可没过多久,邓参军就来了,说是薛刺史叫他去商议迎接京师来的官员之事,我便开门想去叫我家长史,不料却见他就自缢在堂屋房梁上。”

听他这么说,盛时行想到刚刚邓樋也说是跟岑安一起看到岑长史自缢之事,二人便能相互佐证,但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也未着急问出,而是决定先去看看岑长史“自缢”的屋子。岑安赶快起身带路,颜幻表示自己留下再细验岑长史的尸身,盛时行就带着孙九娘往后走,庭院里的刘崓也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跟着她们往后面走。

盛时行一阵无奈,但也不敢且没理由拦着他,好在一行人到了之后,刘崓并未进去,只是闲闲地倚在门口继续晒太阳。

盛时行举步入内,见屋内十分整洁,各种东西都井井有条,只是屋子正中一个椅子翻倒,旁边立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方房梁上还挂着未及解下的一条大带,想必就是岑长史“自缢”的地方了。

盛时行着意看了看那凳子和椅子的高度,房梁上绳索的高度,估量着没有太多出入,可看到椅子倾倒的方向位置却有些奇怪:“岑管家,你说一进门就看到岑长史吊在房梁上,具体是怎么个位置,这里的一切物件有搬动过吗?”

那岑安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搬动过,我救我家长史时来不及扶起椅子,是蹬着那个凳子上去的,要说搬动,我也只搬动过这个凳子,再没动过别的东西了。”

盛时行略一思忖:“不是邓参军与你一起发现的长史自缢吗,他是否有上前帮忙?”

岑安想了想,摇摇头:“邓参军当时吓着了,摔到在门口,老夫将我家长史抱下来,发现他已经气绝,邓参军又说必得赶快报给刺史知道,便跑出去报信,故而他根本没进这间屋子。”盛时行点点头:“也就是说,停灵之前陪着长史的就只有尊介一人,当时你已经确认他的钥匙还在腰间吗?”

岑安点了点头:“正是,因为前日我家长史醉倒渴睡不让我为他宽衣,我只是匆匆盖了被子,发现他出事,我猛然想起他叮嘱过那一串上有公廨里的要紧钥匙,还特意看了看,的确还在他腰间挂着,房门钥匙也在。”

盛时行点点头,明白按他这么说,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将钥匙拿走再挂回长史腰间……如果密室之说没有漏洞的话。

盛时行先放下此事,细看那圆凳,果然见上面有一对足印,又转过去蹲下看那椅子,抬手比了比椅子倾倒的位置:“岑长史自缢时,脸是朝着北墙,而不是屋门方向吗?”

“正是。”岑安点了点头,盛时行怕他记错,又问了一遍,岑安却说短短几个时辰前的事,自己不会记错,盛时行转头看看孙九娘:“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孙九娘站在房梁下看了看:“的确有点奇怪,一般人自缢都是脸冲着门的吧?”

盛时行却是微笑摇头,又环视四周,见许多摆设虽不名贵,却很精致整洁,床边案头摆着一张古琴,香炉里的残香也像是最近用过的,盛时行若有所思,对孙九娘道:“九娘你坐到琴后弹一弹,再抬头看一看,有什么感觉。”

孙九娘坐到瑶琴后,有些尴尬:“我……我哪儿会弹琴。”盛时行却笑道:“无妨,随手拨琴都会很动听。”

孙九娘遂照她说的,小心翼翼轻拨琴弦,悦耳琴音中,她抬起头看看四周,面上浮起微笑:“我感觉有些快乐。”

盛时行微笑颔首:“这就对了,你看岑长史这屋里纤尘不染,有诗书,有古画,有瑶琴,燃香秉烛会不夜侯,他像是个打算自尽的人吗?”

孙九娘摇摇头:“不像。”

门外的刘崓也微笑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能这样推断案情。

盛时行走到琴边轻轻一拨,又问岑安:“这琴长史不常弹奏吗?”

岑安闻言面色有些不自在:“常弹奏,三五日便会弹奏一下。”

岑安和孙九娘都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门外的刘崓却笑眯了眼睛——这瑶琴七根琴弦里有三根松得不成样子了,岑安却说他家长史常弹,自然不合理。

盛时行也正因一点,才着意看了看那架瑶琴,只见其边缘处以秀美小字镌刻着“珞裳”二字,当下心中了然,却沉了沉,换了个话题:

“除了出事那日,之前长史的钥匙就从来都没有离过身吗?”

岑安十分笃定地点点头:“那些钥匙紧要,长史他从不离身。”

盛时行点点头,环视四周又道:“可这房中也有许多窗户,如有人欲害他,也可趁夜跳窗……”

谁知岑安又斩钉截铁道:“那也不可能。”

“为何?”

岑安带着盛时行来到南窗下,她一看就明白了:“这窗子怎么订上了?”

岑安一叹伤感道:“老朽也不知是我家长史病弱多思还是真的预感到会有人暗害他,一个月之前,他令我将南窗全部钉死……所以这两扇窗户是无法进人的。”

盛时行凑近细看,确定两扇窗子上的木条应该没有被拆下过,又看看北窗:“那边也钉死了?”

“那边没有。”岑安摇摇头:“不然房子就不能透气了,不过那边也不可能进人。”他这么说着走过去推开一扇北窗,却仅仅向外开了三四寸就顶在了墙上:

“这房子的主人曾与北邻起过纷争,将院墙往前移了两尺,北窗就抵上了,也是因为这个,租价特别便宜……”岑安伤感道:“那上面有个气窗,但很窄,也是进不了人的,这一个来月,长史就靠这窗缝和气窗透气。”

盛时行抬头看了看北墙靠近房顶的地方,果然有个一掌来宽的气窗,眼下也是打开着的,但很狭窄,根本不能进人。

盛时行点点头:“你确定那日开门时,门锁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一切如常。”

盛时行蹙眉思忖道:“那的确是个密室……”她与孙九娘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有些诡异。

盛时行忽然想到刚刚岑安说当晚岑长史宿醉的事,便追问道:“尊介说当晚长史饮酒大醉而归,他是做什么去了,与何人一起饮酒?”

岑安却是一愣,支支吾吾道:“长史就是去散散心……”

盛时行看他一脸讳莫如深,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当下正色道:“岑管家,岑长史身体不好,按理说不该饮酒,他这样反常的行为可能就是案情的关键之处,你要为他伸冤,便不可隐瞒真相。”

岑安赶快仔细应了,一叹开口:“不是老朽有心隐瞒,只是此事……不甚光彩,也不宜对两位娘子说。”

盛时行却是微微一笑:“我们不是什么娘子,是查勘此案的官员,尊介不必多虑。”想了想,她直截了当开口:“珞裳是什么人。”

岑安吃了一惊:“盛御史知道珞裳姑娘?我家长史有时候心情好或不好的时候便会去挽枫阁找珞裳姑娘聊天,每每都是很晚,也会饮酒,那一晚也是……故而老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就……就没刻意说。”

盛时行一听他所言,就知道岑长史是去了烟花之地,不过面上未显尴尬之色:“岑长史是自己去的,自己回来的?那挽枫阁在何处?”

岑安点了点头:“我家长史每次都是自己去珞裳姑娘那里,挽枫阁……老朽也没去过,只知道在城东……”

盛时行点点头:“此处也是关键之地……”她正琢磨着还是得抽空去一趟,门口的刘崓却突然开口:

“秦楼楚馆午后才会开门。”

他这么直截了当的,虽然是好心提醒,但盛时行真的是没法不尴尬了。

一旁的孙九娘却是笑:“哟,刘都统挺清楚。”

盛时行知道她快人快语爱玩笑,其实没有恶意,可难免担心刘崓会生气,望过去却只看到他微微仰起头的背影——似乎还是在晒太阳:

“啊,我营中不准狎妓,没少带人去揪不听话的崽子们,所以门儿清。”

“咳。”盛时行用咳嗽声掩盖了压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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