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蛰虫始振

南城春光知有处,花开两枝别样红。

南关街县政府旁边有一座富商的宅院,现在成了县党部所在地。

主建筑是个二层楼,十七级台阶下左右两侧各有三间偏房。

二楼正中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刚刚安顿下来的县党部还没有时间收拾。白色的墙壁上既无书画点缀,室内也无绿色花卉装扮,显得空空荡荡的,倒是颇有廉洁之风。

书记长李清同,坐在一张簇新宽大的榆木办公桌前,侧头望着窗外沉思,桌子对面站着党务秘书白慕瑾。

桌面上淡褐色的木纹理象羽毛般无声的层层扩展出去,如同人的思绪翩然散开。

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的扣着。左胸的笔架袋插着一支黑色的派克笔,上方佩戴一枚圆形的党徽,两个衣袖口处代表“三民主义”的三个袖扣缝纫得整整齐齐。

略微消瘦的脸型,五官搭配颇有一种不俗的儒雅气质。

眉毛有些疏淡,但眼睛却炯炯有神,盯人看的时候,会给人异常犀利能洞穿一切的感觉。

嘴唇不薄不厚,唇角尾端微微下弯,显得时时刻刻都很严肃,一头浓密的黑发显示出他正当年的勃然生机。

李清同,男,祖籍西安,三十一岁,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做过两年教师,在校期间加入国民党,后成为南京道署街“特工总部”走出来的高级特工。

任职上海站期间,曾亲手抓捕过十四位中共地下党,也曾在虹口区与特高科特工枪战,右肩膀被子弹打穿过。

去年淞沪会战时,他没有随组织撤退,而是积极参战并再次负伤,上海沦陷后躲到公共租界养伤,一度与组织失去联系。

伤好后他历经艰辛赶到武汉临时总部,却被进行了两个多月的严格甄别,之后总部对他做出鉴定:李清同,坚定的三民主义者,优秀的国民党党员。

作为资深特工,他的工作方式和手段是出类拔萃的,但他最优秀的一点是长期特工生涯养成的嗅觉,异常敏锐的嗅觉,堪比猎狗。

鉴于他的高学历和与中共的斗争经验,总部不再让他回行动部门,而是派他到这里以党务的身份主持全盘工作,希望他能破防延安的防线,把触须深深扎进延水河边。

秘书白慕瑾怀抱着灰色的文件夹,眼睛却偷偷的瞄着李清同的侧脸,她脸上隐隐有兴奋的红晕,偷看引起的紧张,令她小巧的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刚从学校出来的白慕瑾,还穿着学生装,短袄长裙,搭带布鞋,齐耳短发,青春气息芬芳绽放,令办公室里顿生满室芳华的错觉感。

她崇拜李清同,在她眼里他就是文武双全,党国的精英。当然身经百战的男人身上自有吸引她这个年龄女青年的成熟魅力。

他那深邃而略带忧郁的眼眸里,仿佛藏着无法与人言语的浩瀚大海,还藏着一份孤独和冷静,一份骄傲和坦然。

每当看见他的眼神,白慕瑾都不由自主的心如鹿撞,思维走神。

眉为山,眼为水,一眉定江山。

白慕瑾有一双极有眼缘的拂烟眉,眉毛整体上扬,眉尾变细,尾梢又向上勾,显得即可爱又有个性。

一双知性的大眼睛,既有文化香薰的温雅,又有探索未知的勇敢光芒。

白皙的皮肤,墨黑的秀发,一一折射着盎然的青春体息。

长得美丽的女子往往都是自信的,可白慕瑾参加工作这两天却一点都自信不起来。她非常想和同志们一起穿上严肃的工作装,可她的实力不允许。

大长腿小细腰,白慕瑾的先天体形能羡煞无数这个时代个头体态平庸的女子,可她偏偏胸脯过大。

大到什么程度呢?穿上板板正正的工作装根本扣不上衣扣。她现在身上这件经常穿的青色短袄学生装,依然掩盖不住胸前的波涛汹涌,仿佛随时都能“银瓶炸裂”。

一想起这个,她就脸红发窘,就很烦恼。

“慕瑾,想什么呢?”

发现白慕瑾跑神了,李清同温和的问道。

白慕瑾自然是有来历的,大伯在中央行政院任高职,她的叔叔在中央军带兵,她的父亲是陕西省监察委员,也是李清同的小学老师,按惯例,白慕瑾应该叫他声学长。

“没,没想什么。”

白慕瑾连忙腾出一只小白手将一侧的短发拂到耳根后,掩饰羞涩后瞬息之间进入了角色。

“书记长,刚刚听说共党的联络处也在这条街上租到了一个院落,要不要查一查那家出租人?”

“呵呵,你倒是一点也没改掉你的急性子。听老师说,你在学校跟人辩论,急眼了就往人家头上扔书。”

白慕瑾脸红了,低头差点埋进胸前的波涛中。

“不过你刚参加工作,有此工作状态我很高兴。老师把你交给我,我对你的建议就是慢慢来,多听多看少说话。

你要记住,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希望你能坚持一日一自省。”

李清同说话温和,语带春风,可能怕打消白慕瑾的积极性,又极有耐心的娓娓开解道:

“你说的这事放以前,就是通共,可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民众们不知道国家上层是什么态度,他们就以为中共已经被招安了,已经合法化,跟咱们成一家人了,也就没了从前的忌惮。

咱们要是因为这件事去找人算账,在中共和民众面前,是两头不讨好,还显得小家子气。

现在徐州会战正打得激烈,国军主力开始武汉保卫战的准备,整个国家的精力都放在了战场上,中共绝不敢在此时主动触碰双方的红线。”

李清同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缓缓敲击桌面,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白慕瑾大眼睛盯着他看,她就喜欢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好像就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情。她白慕瑾崇拜的人一定是最优秀的。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共党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我都没想到他们的动作跟进的这么快。”

白慕瑾听了,马上开始飞快的思索起来。两条好看的拂烟眉微微皱起,白皙的两眉间就皱皱巴巴挤出一个歪歪扭扭小小的“川”字形,很是可爱。

“书记长,是不是咱们这边泄密了呀?”

“从省里到中央,都有中共的内线,另外咱们自己人还管不住嘴,所以到处漏风。你也别诧异,咱们的人也有潜伏在中共内部的,我们之间早就犬牙交错,相互渗透,这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中共去年年初进驻延安后就开始在周边布局了,只是我们这边反应太慢而已。”

“那岂不是说他们已经早早渗透到县城里了?”

看见白慕瑾这个样子,虽然现在手边的工作千头万绪的,但他仍十分有耐心的开导眼前这位漂亮的学生妹,毕竟这属于投桃报李。

当初他从武汉临时总部领命到西安报道,陕西省党部痛快的给了一个科级编制的党务指导员办事处。

而他回到家乡,自然要走动一番。拜谒他老师时,老师就把不安心上学一心想去前线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他,请他带在身边细心调教一二,随后他老师暗中运作,就将党务指导员办事处提升到处级编制的县党部。

三十一岁的处级干部,令李清同唏嘘不已。自己在行动部门枪林弹雨的才混到副科级,人家动动嘴皮子,自己就连升几级,这份人情就有些大了。

“中共的地下党分属于不同的任务支线,彼此之间并不横向联系。比如当地的地下党,他们的任务就是发展当地的党员,扩充党员的基数,这跟我们下一步全面扩党的工作是一样的。

这些都属于小鱼小虾,因为他们都属于社会的底层。所谓罐子里养王八,他们这些底层的地下党再大也大的有限,对我们暂时构不成威胁。

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出身负特殊使命的地下党,他们往往都有适当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做掩护,这类任务支线的地下党才对我们有致命的威胁。

挖出他们,消灭他们,这样工作才能打开局面。”

李清同的食指中指轻快而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

“你记录。”

闻言白慕瑾立刻俯身,在桌面上展开文件夹,提笔记录。“波涛汹涌”压住了大半张纸她尤不自知。

“目下工作重心是彻查和甄别县政府和各社会团体,重点目标是教育局、粮食局、邮政局、电报局、警察局、保安团和县商会。”

“警察局和保安团不是归二处来的人管辖吗?”

白慕瑾很不懂规矩的打断了他,但李清同并没有在意。一个新手,没有职场经验很正常,再说能解答漂亮女子的提问,他也感到赏心悦目,身心愉悦。

“在省里我和宋长安见过面,我观察他宋长安就是个只知道打仗的老丘八,我担心他是个单纯走军事主义路线的人。

中央既然决定在分界线这边摆开擂台与中共较量,我想宋长安应该不是笨脑壳。

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就看宋长安自己的选择了。二处既然派他过来,想来已经叮嘱过他了。

花开两朵缘一枝,希望花开两枝,相映此时吧。”

白慕瑾在家里时也多少听说过一处二处关系紧张,相互看不起,于是她小心翼翼的问道:

“书记长,都是为国家做事,中央为什么要分一处二处?值此抗战之际合起来不是力量更大吗?”

李清同眉头一蹙,随即便舒展开来,只是态度语气不再温和,脸色肃然道:

“委员长雄才大略,肩负统一国家和复兴民族的伟任,你今后不可妄议,被人听到会给你父亲大伯他们带来麻烦。”

吓得白慕瑾连连吐小香舌,表示知道错了。

李清同用手指指她,无奈的笑了笑。

“临水种花知有意,一枝化作两枝看,这是帝王之术,你在学校里听说是高材生,这道理你应该懂得,就是今后在人前不可妄言,小心祸从口出。

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像今天这样,你可以问我,你是我师妹嘛,我会有问必答的。”

白慕瑾展颜一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谢谢学长。”

称呼一变,两人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一层。

“对于中共的联络处,这个明面上的大鱼饵,我就却之不恭的笑纳了。

你记录,派人从此刻开始全天候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并做好监视记录,谁敢偷懒,国法家法不容。”

李清同的食指中指缓缓地敲着节律,深邃的眼眸里似有无限的野望:

“鸟雀不知郊野好,穿花翻恋小庭中。

我的小庭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

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他们再飞出去。”

他侧头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南关街上春风拂面,春情流动,一片太平景色。

他不知道此时宋长安也在临窗看景,也在调教两个年轻的组员。

“巧了,今天是惊蛰日。”

李清同低声自言自语,凝视窗外缓缓道:

“春神一剪离离影,天鼓三敲大地欢。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来的正好,我很期待。”

桌面上食指中指敲击的节律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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