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施黛很实诚地愣了一下。

方才江白砚说出那声“不宜久留”

,她脑子里有许多理由一闪而过。

比如天色已晚,比如太过疲累,比如急着交差。

万万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江白砚还打算背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人美心善

她没出声,江白砚亦是沉默。

为什么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唇齿比思绪更快,在瞥见施黛通红指尖的刹那,嗓音便从喉间溢出来,容不得多余的思忖。

这让他少有地感到困惑,以及一丝烦躁不安。

施黛没能察觉他眼底潜藏的晦暗。

夜里的冬风刮得人头昏脑胀,她穿着郑家阿姐的衣裳,布料不厚实,冷意直往骨头里钻。

因为双腿无力坐倒在地,雪水融化在身下的裙面上,冰冰凉凉。

说实话,真挺冷的。

要不是没力气走路,谁愿意大冬天一直坐在雪堆里。

再次感谢江公子。

心里的小人欢欢喜喜旋转几圈,施黛觉得自己应该小小矜持一次“真的可以吗”

矜持毫不奏效,江白砚从她晶亮亮的瞳仁里读懂意思

无论他可以不可以,施黛都很可以。

“不过,”忽然意识到什么,施黛话锋一转,“你身上有伤,不要紧吗”

和一窝子蜘蛛斗上整晚,她与江白砚都受了不少伤。

疲惫,寒冷,有伤在身,可谓把负面状态叠了个满满当当。

“都是皮外伤。”

静默须臾,江白砚笑笑,语调漫不经心“只要施小姐不嫌弃我满身血污就好。”

与大大小小的蜘蛛缠斗这么久,他一袭白衣全染了血红,周身剑意未退,瞧上去有几分骇人。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地低下头。

她的衣物也被血浸透,殷红洇在翠色料子里,成了深浅不一的黑,是能让小儿夜啼的程度。

施黛咧了下嘴角“我俩是同命相连难兄难妹,谁能嫌弃谁。”

她说罢从地上站起身,软绵绵的小腿发了麻,直立起来,骨头都在打颤。

江白砚显然没背过人。

见她有了动作,江白砚顺势转身,沉思几息,笨拙蹲下。

施黛也显然没被人背过。

回想在影视剧里看过的画面,她不太熟练地伸出双手,贴上江白砚肩头。

背对着她,江白砚眸色微沉。

难以形容的感受。

冬夜寒风侵肌,冷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丝丝缕缕钻心刺骨。

遽然间,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后方,靠上一团绵软的热。

两只手划过肩头,勾出温温热热的弧度,随后是施黛的整具身体覆上来,毫无空隙地贴紧他。

像在背上燃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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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好凉。

施黛把握着尺度,没直接抱住他脖子,在江白砚颈前双手交握“好了。”

江白砚于是起身。

他比她高得多,甫一站起,施黛双脚就离了地。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公子。”

想想两人的姿势,施黛福至心灵“你是不是应该用手托住我膝盖”

就目前而言,像在扛沙袋。

江白砚如果不托着她,施黛得死死勒住他脖子,或是夹紧他的腰,才能不让自己滑落下去。

她一边说,一边动了动小腿,示意膝盖在这里。

江白砚乖乖照做。

隔着层叠布料,他触碰到施黛的体温。

江白砚接触过旁人的身体。

这几年间,他亲手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仇人,这双手掐断过脖颈,也敲碎过骨头,对杀戮熟门熟路。

他对此习以为常,以至于此刻下意识的想法,是掌心的触感太柔软,一捏即碎。

但江白砚只是将它轻轻捧起。

讽刺的是,他在污浊的血与泥里浸淫这么多年,早成了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施黛却对此一无所知。

被稳稳托住时,她甚至清凌凌笑了声“谢谢江公子。”

按下心底本能的杀意,江白砚轻哂“走了。”

话音方落,人已掠向另一座房檐。

没想到他会突然凌空跃起,强烈的失重感铺天盖地。

施黛被吓得浑身一紧,双手收拢。

对、对了。

他们是在房顶上来着

她手臂收紧,袖口便拂过身前那人的脖颈,携去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江白砚掌心用力,将她膝窝扼紧,又很快放松,不带情绪地低笑一声“吓到了”

施黛诚实点头“有点儿。”

这比过山车还刺激。

江白砚“那就抓紧。”

语调懒散,语罢再次腾起。

他与施黛浑身是血,行走在大街上,不知要引来多少围观。

江白砚不喜欢热闹,与其下去惹麻烦,不如踏檐而行,尽早与镇厄司汇合。

施黛这回有了心理准备,没被吓得够呛,趁此机会扭过头去,眺望远处。

灯火迤逦不绝,如夜放光华的璀璨明珠。

家家户户都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在半空中俯瞰而下,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龙。

今夜的长安,似乎比平日更美一些。月光、灯火、行人,温柔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江公子江公子。”

施黛开始小嘴叭叭“你看,

之前她全力以赴追赶蜘蛛精,没来得及细细观赏,这会儿得到空闲,垂目望去,被无边景致晃了眼。

江白砚眼睫颤了颤。

施黛伏在他背上,

气息尽数落在后颈,好似无数轻柔的小钩。

他默不作声压下战栗,依言侧目。

眼前的景象,应当是美的。

十里长街,火树星桥,可惜在江白砚看来索然无趣

这种热闹与他无关,他从不掺和。

江白砚并非长安人士,被施敬承收为弟子、进入镇厄司后,又整日忙于降妖除魔,想必没时间在城中游玩。

施黛心里清楚得很,耐心为他介绍“你看那边,是长安城里鼎鼎大名的醉香楼,菜色好吃,酒也很好喝。江公子去过吗”

江白砚“未曾。”

耳后传来施黛的笑“我们这次破了大案子,大家都累坏了。不妨找个时间,一起去吃一顿吧”

绝不能忘记庆功宴

江白砚身法极快,如冷烟行于坊市之中。

一幕幕景象如画卷展开,又倏忽消失不见。

觑见不远处的一条长街,施黛来了兴致,语调轻快几分“到西市了。”

入目所及,楼宇鳞次栉比,人潮熙熙攘攘,摊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施黛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西市不如东市繁华,但有很多西域来的奇珍异宝还有专由妖怪开的铺子”

江白砚很给面子地应声“妖怪”

“我记得有家舞坊,是花妖开的。”

小腿晃悠两下,施黛道“花妖跳起舞来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裙摆一绽,就有花瓣往外飞,花妖姐姐本尊也很漂亮,生意特别好。”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还有西域人的幻术表演,各种妖物汇聚的杂技团和乐坊江公子若是感兴趣,我以后带你去看看。”

夜风拂面,几缕发丝擦过他后颈,惹来不易察觉的痒。

说来奇怪,江白砚浑身上下都是伤,疼得麻木,习以为常。

疼痛本应尖锐而剧烈,不知为何,竟被这轻飘飘的痒意压上一头。

江白砚没拒绝“有劳施小姐。”

他在镇厄司办过几十起案子,降伏过不计其数的妖邪,这是第一次,与某人这般走在回程的路上。

身旁不是悄无人声的肃肃冷风,也并非旁人或讨好或恐惧的讪笑,施黛向他提及的话题,居然只是长安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

他觉得有些好笑,不经意地,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热情

答案不言而喻。

的确如此。

施黛待他不错,并非因为他是江白砚。

对任何一名好友、任何一个同僚,哪怕是街边偶然遇上的摊点老板,她都能笑脸相迎。

他的思绪忽然乱了几分,仿佛满池死水被夜风轻撩,破天荒地,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穿过嘈杂喧闹的西市,是凤凰河。

歌舞升平,烟波画船,一星在水,素月流天。

许是月色太美

,人间烟火竟被映照得柔软起来,叫人心生神往。

施黛看得连声惊叹,当江白砚跃上一艘画舫,突发奇想“江公子。”

江白砚已快习惯她一声声的“江公子”,不咸不淡应道“嗯”

“你会那个吗凌波微步。”

施黛说“我听说身法到一定境界,可以在水上行走。”

武侠片里都是这么演的。

她小时候去河边玩,觉得自己也能施展花里胡哨的轻功,一脚踩进水里,打湿了半条裙子。

如果是江白砚,应该能做到吧

看不见他的神色,施黛眨眨眼,好奇地等待答复。

江白砚没说“好”或“不好”。

他只低声道“抓紧。”

身体从画舫一跃而下,耳畔只剩呼啸风声,以及袖摆鼓荡摩挲的声响。

施黛猛地一个激灵,紧紧贴上他后脊“江、江公子”

视野急转直下,她看见一圈荡漾的水波。

水中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灯影幢幢,几尾绯红的鲤鱼摇晃尾巴游来游去,荷叶枯败,小伞般立于河面。

江白砚只停留了短暂一息,足尖轻点,带她继续前行。

垂首望去,能清晰窥见两人的倒影。

江白砚好高。

施黛想,他看上去清癯单薄,其实身量高挑,生有劲瘦肌肉。她趴在他背上,感觉

肩膀也挺宽,像松柏一样。

河水的气息清且淡,隔得近了,她闻见江白砚身上的暗香。

是一种十分陌生的味道,不似市面上的任何香料,干净清冽,透出冷意。

施黛悄悄嗅了嗅。

好香。

江白砚每踏一步,便掠起一片潺潺涟漪,月色和灯火都被搅乱,沉入湖底,化作细碎光斑。

清风吹过,施黛心情大好,笑音清脆如铃“快看,那里有只好胖的鱼”

江白砚极轻地勾唇,语气淡淡“施小姐莫要乱动,当心落进水里。”

唯恐自己摔进河里喂鱼,施黛赶忙把他抓得更牢。

想了想又觉得不必担心“你不是正把我托着吗”

越过凤凰河,江白砚再起,落在一座楼顶。

被他背得久了,施黛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如最初那样拘谨,晃悠脑袋四下赏景。

她的气息和发丝轻轻碰在脸颊和脖子上,很痒。

江白砚没忍住问“施小姐心情很好”

他有些困惑。

施黛的情绪总是很高,对一切屡见不鲜的事物都能生出兴趣。

江白砚与她截然相反,除了将剑锋刺入仇人血肉时,极少真心笑过。

他不明白,施黛欢喜的缘由。

“当然啊。”

施黛答得不假思索“今天做了这么多事诛杀妖物很开心,与镇厄司的同僚们并肩作战很开心,在长安城里飞来飞

去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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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声笑笑,小腿晃荡,揽在他身前的手臂也摇了摇

“我当时累得走不动路,你说背我回去,我非常、非常高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白砚神色微怔。

心尖漫开一瞬的麻。

风声与灯影皆被抛诸脑后,当江白砚凌空掠起,唯有她的嗓音低低回旋耳畔。

如同小兽挠过,令他险些身形不稳。

似是为了确认什么,江白砚挑眉“最开心”

“最开心。”

施黛的笑音清亮明快,认真思忖“就像在冬天夜里,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忽然被一只大鸟藏进它翅膀里,毛绒绒暖乎乎的有那么开心。”

想不通她奇怪的比喻。

她话音落下,隐约听见江白砚的一声低笑,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施黛仰首,他也微微侧过头来,同她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的桃花眼神色平静,仿佛那声轻笑只是她的错觉。

月色融融,灯影轻晃,于他眉间历历扫过,昳丽难言。

距离太近,窥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施黛心口一悸。

半晌,江白砚应道“嗯。”

他思绪莫名,重新看向前方,只觉身后那人的重量格外轻。

但长安城中的一切太过遥远,在灯火中模糊成轻飘飘的红影,唯有伏在他背上的施黛无比清晰。

比整座城更加清晰。

又是一阵夜风,吹得两人发丝绞缠在一处,勾连起伏。

江白砚垂眸看去,施黛的双手探出翠色袖摆,牢牢环在他身前,以近乎于依赖的姿势。

一抹清光落在她手腕,宛如白瓷,莹莹生辉。

较之以往所有日子,都更为柔软。

这是今夜长安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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