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百忧解”是杏林国手张慎的师父年轻时在外历练作游医时意外炼制出的秘药,以其药方之复杂,所用药材之珍奇而闻名四海。

而在这其中,又因年代久远,最重要的几种草药早已绝迹,渐渐的,这“百忧解”也逐渐淡出世人视线,只有仅剩的一瓶被大夏帝王藏在私库,轻易不得动用。

在街头巷尾的传说里,“百忧解”乃当世神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听着叫人忍不住心向神往。实际上这药当然没有这样的神效,可若只是用作寻常解毒,便是不能令人百毒不侵,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晏行舟见晏凤珣不作声,双手撑在书案上,盯着他道:“当年三哥在外领兵,前有南夷整军待发,后有继后和十一皇弟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皆未除,父皇担心你,私下给了你五颗‘百忧解’防身。

这么些年,你中过的暗算何曾计数?却也只在危难关头服用过两颗。前岁年关,我受命南下,临行前三哥又送予了我一颗。余下这两颗,称作是保命之物也不过分,你竟给了谢怀宁?

——三哥,我怎么不知你竟变成了如此好心的大善人?”

“若说善人,整个宫中谁能比得上你?”

晏凤珣静静地等着晏行舟将话说完,冷冷抬头看了他一眼,“百珍阁的那一件东海红珊瑚,告诉我,你为了拿下他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钱,现在它又在谁的手上?”

“小九,你失态了。”

晏行舟听见他说起这一件事,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旁人看不懂你,但是小九,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你对谢怀宁是什么心思,是单纯的知己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心中自有衡量。

你我皆知梁相手段阴狠,若今日我不给这一颗药,明日谢怀宁真的毒发,你待如何?与梁相拼命?还是将自己手里剩下的那半颗给出去?”

晏行舟语塞,想要辩解,但对上晏凤珣那双冷厉的眼,却又仿佛回到孩童时代一般,一时无措讷讷不敢言语。

晏凤珣搁下笔:“小九,你与其他皇子不同,你是最肖似母后的孩子。父皇是宠爱你,任你胡闹,但同样的,他也对你寄予厚望,绝不会允许你只做个闲散王爷,娶一个无权无势、平平无奇的男人做正王妃。”

晏行舟垂下了眼,漂亮的脸上失去寻常的笑意,唇瓣因为缺水显出几分干燥:“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你有心问,不如亲自过去看看。”晏凤珣看他,“过几日我启程去平安郡,京中上下还要由你亲自盯着一二。”

晏行舟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说着,又在一起批了会儿折子,直到将今日的政务处理完了,这才终于准备离开。

只是晏行舟起身的时候动作稍大了些,袖口扫到桌角放着些字画的木筒,里面的东西落了一地。旁边守着的大太监“呀”了一声,连忙过来帮忙收捡。

晏行舟也捡了一副,拍了拍上面沾上的浮灰看着里面露出来的一角笑道:“这是哪位才子的画,竟能叫三哥收在宫里。快看看摔坏了没,若是先人所作,坏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大太监抱着其他几幅画笑着道:“九殿下不知,这些都是太子殿下闲暇时所做。也是奴才擅作主张,才放在这里碍了两位殿下的事。”

“哦?三哥的画?”晏行舟来了些兴趣,“自从三哥不再同我一起上学,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的风采。”说着,不等晏凤珣阻止,兴致勃勃地将手里的卷轴拆了开来。

只见三尺长的宣纸上,水墨蜿蜒,勾勒出了一张热闹的市井面貌。低矮的砖瓦房鳞次栉比,沿街小贩呼喊卖货,三三两两的孩童聚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快活。

可再热闹的画面,在街道延伸的尽头那神女车辇仪仗队伍对比下,立刻便显得黯然失色。

浩浩荡荡的随行者们在全身画满彩绘图腾,衣角随风舞动,看起来美丽而又诡异。四面只缠着几道轻飘纱帐的车辇上,年轻的神女端坐其中。

她穿着充满宗教风情的单薄纱裙,额间金色的花钿和层层叠叠的手镯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眉眼低垂,并不看身旁虔诚跪伏着的民众,像是一位真正的神明降世,目下无尘,神情高高在上却又美丽得叫人心折。

晏行舟被这古怪的美丽所震撼,直到那画被晏凤珣冷着脸拿走,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挑眉惊讶道:“这是南夷不屈山供奉的那座神女像?——我怎么不知三哥竟也喜欢这个。”

晏凤珣皱眉道:“我何时说过喜欢?”

“不喜欢?”晏行舟眼神往他手中的画上飘,笑着揶揄:“那你这日理万机还要百忙之中空出时间给人家画画做什么?”

晏凤珣将那画重新一点一点卷子来,眉心隆起的皱褶却未退:“我只是在想,若真有神……”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双深灰色的眼,那眼微垂着,眼神却与他十九岁时的惊鸿一瞥恍然重叠。

他只是在想,若真有神,他日日享受人间供奉,又凭什么这样不染凡尘的睥睨众生?

他只是在想——

“有朝一日,若能将他从云端拉下来看看这世间泥潭,他的眼还能像这样,目空一切,无喜无悲么?”

晏老夫人被春柳搀扶着下马车后,没在约定的地点看见叶鸣铮。随行其他几个侍卫到处找了一圈没找见,她正要发怒,却遥遥地见山坡那头的野塘前,自家的好孙儿正坐在那瞎了只眼的白额大虫背上闭眼小憩。

叶勇不近不远地守在这一人一虎身边,听见那边动静,赶紧朝着晏老夫人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晏老夫人四处扫了一遍,敏锐地察觉出了些异样,抬了抬下巴,朝叶勇示意了下问道。

叶勇自然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之前的事情说了。待听见梁相被这畜生扑了却敢怒不敢言的狼狈样子,晏老夫人细眉一挑,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梁若泽啊梁若泽,没想到你竟也有今天。”

叶勇想着当时的场景,也还是觉得好笑:“只不过叫他吃了那么大的亏,恐怕日后梁相记恨。”

晏老夫人却不怕,她哼笑一声道:“不过是个丞相,背靠着荣国公府娶了个没什么地位的表小姐,就以为自己摇身一变真成皇亲国戚了?也不问问皇帝和太子答不答应。”

她摆了摆手,示意此事不用再提。

缓步走到叶鸣铮身边,离着约有三步路,原本假寐的眼睛倏然睁开了。晏老夫人便停了下来,视线扫过他手里握着的一个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叶鸣铮也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声音因为长年少言寡语而显得有些哑:“药。”

“药?什么药?”晏老夫人一愣,反应过来,“谢吏目开的药?”

叶鸣铮没说话,像是默认。可晏老夫人却更惊奇。他们相遇是偶然,这样的荒山野岭,谢怀宁能开出什么药?

晏老夫人看了一眼叶勇,却见叶勇也摇了摇头:“这是谢吏目单独塞给小主子的,临走时好像还嘱咐了句话,只是我离得远,什么都没听清。”

晏老夫人又将那盒子扫视了一遍。

春柳跟在晏老夫人身边,也顺势看了看,片刻,像是看出了点什么,轻轻“咦”了一声:“这盒子看起来……这不是京中彩玉轩的棋子糖吗?”

晏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心中好奇更甚,可那边叶鸣铮将手里的盒子宝贝似的捂着,看也不给看一眼,周旋半天还是作罢。

她瞥了瞥叶鸣铮身下的老虎:“那这只虎呢?不是说要放生?”

叶鸣铮伸手在满脸懵懂的大黄头上揉了一把:“不,留着。”

又补充似的道:“他喜欢。”

晏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手掌:“都说男大不中留,古人诚不欺我。铮儿是奶奶的命,可如今看起来,那小谢大夫倒成了铮儿的心头宝了。”

话虽如此,但看着叶鸣铮明显比以往充满了生气的样子,心底到底是高兴,笑着对叶勇道:“行了,留着就留着,叶府还能养不起这只瞎眼小畜生?去把他装了笼,打道回府吧。”

叶勇也跟着笑,应了一声,跟着其他几人一同赶着大黄进了笼。

叶鸣铮看着众人鸡飞狗跳的动作,用舌尖舔了舔嘴里还残留的一点棋子糖的余味。

他以前不嗜甜,但是尝过之后却觉得,这个味道也不算坏。

他想要再去拿一颗,但想到谢怀宁说一天只能一粒,吃完了便来找他,思索片刻,还是将这种渴望妥帖地忍耐了下来,随着晏老夫人上了马车。

而另一头。

谢怀宁坐在车内,只来得及对外说一句“回谢府”,便被五脏六腑翻涌的绞痛疼得登时昏迷了过去。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那痛楚微微消退些许,他才缓缓清醒过来。

活死人蛊是苗灵从万千蛊虫里提炼出来的,生性喜毒。本来在今日之前,这虫都快要压制不住了,今日梁相一粒穿肠药喂下去,倒是误打误撞反而暂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谢怀宁轻吐出一口浊气,忽地似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个尾指大小的白瓷药瓶。

拔掉瓶口红绸药塞,一股浓郁的甘草香气便从瓶内溢了出来,只轻轻嗅了嗅,混沌的思绪便立刻恢复了清明。

鸦羽似的长睫微垂,遮盖住了眼中的思索之色。谢怀宁指尖摩挲着瓶口,无声地动了动唇:“百忧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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