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你明知道,与你我任何一人沾上关系,都可能惹上滔天大祸,你还一下子让她沾上两个。一个在籍册上,一个在赐婚旨意上,真要是——”

梅重九蓦地顿住声,紧了紧牙根,断去了些庄和初心知肚明的话,“真到那时,她跑都跑不了!”

“不必待到那时。”庄和初苦笑,“她早已惹上滔天大祸了。”

一个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的小叫花子罢了,除了这一重身份与她带来的四伏危机,还能有什么称得上是大祸?

还是滔天大祸。

梅重九忽地想起来,“你是说,裕王?”

凭着一个常年说书之人对语声语调的敏感,那日在大理寺时,听着各方你来我往,他就依稀有种感觉,那一手遮天的裕王与这一无所有的小叫花子,绝不是第一次碰面。

甚至……

听裕王那时言辞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丝丝戒备,似是曾在这小叫花子手里吃过什么大亏的。

“说来话长,总之,她是为了救我……或是该说,是为了救那给过她一口饭的翰林学士庄和初,替天行道,把裕王惹毛了。”

梅重九已切身体会过了,那小姑娘是有一股怯生生的可怜劲儿,就是在这重足够让人放下戒心的可怜劲儿之下,满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可在这一肚子鬼主意里,又裹着一捧滚烫赤纯的情义。

庄和初装起可怜来又是一副什么德行,梅重九也再清楚不过。

那有情有义又有一肚子鬼主意的人,能为了救护一个病弱不堪又菩萨心肠的贵人,螳臂当车,跟裕王顶对上,还真不是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但凡惹上裕王,无论多小的事,都能称得上是滔天大祸了。

皇城里无人可以不仰裕王之鼻息,要想让裕王容得下她在皇城里堂堂正正地过活,便唯有顺着裕王的意,把她放到个裕王乐得让她待的地处去。

裕王想让她到哪儿去,那日在大理寺已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庄和初当时应得也毫不勉强。

梅重九方才已叫这人气得只想拿后脑勺对着他,这会儿蓦一想通,也不禁错愕地转面过来,“你该不是存了要以身相许报她救命之恩的念头吧?”

“……”这样的念头不像是报恩,更像是报仇了,“梅先生抬举我了,我倒也没有那般姿色。”

庄和初这话分明避重就轻,梅重九追问:“那你当真要与她成亲吗?”

“宫里已定了婚期,这还如何有假?”

云淡风轻的话音扑面而至,梅重九脸色顿然一寒,“她可是与我说过,单凭这婚事是裕王所促,她就绝不能成。庄和初,她好歹唤我一声兄长,你若敢在这样的事上欺瞒、强迫于她——”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把他未出口的警告打断了,“你就帮她逃婚吗?”

梅重九手中竹杖一紧,凛然起身,“你可以试试。”

“我就知道,”那从原地传来的话音仍噙着不慌不忙的笑意,“普天之下,若有一人能不计一切只为她着想,那便是你这个做兄长的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梅重九懵怔之间,就听那噙着笑意的话音又不疾不徐地隔风传来。

“梅先生安坐,我不会试的。她于我有恩,我岂能恩将仇报?”

庄和初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柿子。

他已着意挑了颗很好的,可许是熟得最好的那些已在那日里晃掉了,手中这颗无论怎么看,还是远不如她摘给他的那颗饱满剔透。

大概也远不如那颗甘美。

如此想着,庄和初动手摘去了那干硬的果蒂,顺着露出的一团软底,轻轻揭开一道一指宽的小口,浅浅吮入一口甘浆。

造景用的果树,选种与养护皆以美观为重,口味只算得上平平。

可一想起这一口甘浆在那副灵秀的眉眼间激荡起的明亮笑意,这平平的滋味里就好似额外注进了些甜美,是无论什么名贵品种,无论何等精心养护,都再无法与之相较的了。

亦可想而知,现下还好好收在他卧房窗台上的那一颗,又是何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甘美。

“她是很好。不过,非是我所能肖想。一粒天生地养的种子,历尽艰辛破土而出,难得在狂风骤雨中扎根展叶,竭尽全力挣得一线生机,而今,眼见着风雨就要过去了,此时若要将之连根掘起,埋进荒滩砾漠,与一截枯根朽木为伴,我怕是……”

庄和初嗓音微一滞,轻笑了一声,尾音经寒风卷入梅重九耳中,有种将柿子皮嚼在口中一般甜中带涩的滋味。

“我怕是要难容于天地,不得好死了。”

哪怕钦定的婚期就在后日,哪怕人就被安顿在这里待嫁,庄和初既说得出这话,梅重九就相信,这人必定是有十足把握,能让这场眼下看起来一切都在有序推进着的亲事成不了。

梅重九眉头动了动,到底沉着脸摸索着坐了回来,又是拿大半个后脑勺对着那人,再开口时,话还硬着,话音已软了几许。

“那你在她身上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承认,那时请她来当梅知雪,是有救你出狱,并为你寻个更稳妥落脚处的打算。”庄和初慢慢吃着柿子,慢慢道,“但我也确实未曾想过,要拿这一纸户籍将她与你捆束在一处,让她照管你。”

庄和初目光略略一抬,落到那半片颇没好气的后脑勺上。

又往下扫了一眼。

庄和初清瘦归清瘦,但终究是习武之人,一身筋骨只是看着单薄而已,梅重九才是实实在在的一副文弱身子,先前在京兆府大牢里熬刑多日,哪怕已好生照料了几日,如今坐在这冬日枯树寒石间,也并不显得比之多出多少生机。

可即便如此,也比那在街上艰难求生的人好上很多了。

“若全照我的意思,只要你的户籍从广泰楼中脱离出来,随她迁落,我便为你另做打算。她既已顶了梅知雪的一切烦扰,那包括这宅子在内的一切好处,自然也该尽数由她受用。”

可谁能想到,她办事竟如此干脆,借着进宫的方便就求到了皇后那去,皇后手谕一下,又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关节上,也就由不得旁人再做盘算了。

庄和初无奈地笑笑。

“不过,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从前孑然一身,为人欺凌,如今虽食饱衣足,可在这自立门户之初,便是没有惹上裕王,也免不得要遇到比从前更复杂险恶的难处。你若能照拂一二,那再好不过。”

从前她在街上讨生活,纵有千般难处,万般凶险,也都能使个心眼儿,耍个手段,一跑了之。

往后就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了。

这短短数日里,除了几顿饱饭滋养出的血肉,还有许多看不见触不及的事正在她身上天翻地覆地变化着。

有些变化一旦发生,便是踏上了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唯有披荆斩棘,乘风破浪,奋勇向前。

“你也不必担心,她有自己的主意,不会事事都麻烦你。你只要容她在难过时向你哭诉一番,她向你征询建议时,你陪她说说话,就足够了。”

说着,庄和初看看那片无动于衷的后脑勺。

“若还嫌麻烦,你开个价就是,我替她预结后半辈子的钱,可好?”

“……”

这些围着千钟所做的打算,已然周到得有些不讲理了。

可越是周到,梅重九越是费解。

“你要真是为她着想,而今这情势,你寻个由头把她送去大皇子府,受大皇子庇护,不是更方便?大皇子和裕王已经势如水火了,也不介意多她一个吧。再不济……”

梅重九未被缎带蒙住的眉头紧了紧,转过脸来,话音又放低了些。

“她也未必就只能留在皇城里。你们那皇城探事司,不是还有蜕皮的手段吗?让她改换身份,远离这是非之地,也不过就是你一句吩咐的事。”

庄和初轻笑了一声。

便是柿子的甘甜也没能遮住这一声笑里的淡淡苦意,“如今这世上,容不下她的,不只是裕王。”

不只是裕王?

梅重九一怔,“还有谁?”

“事以密成,多说无益。不必担心,我会处置妥当。”庄和初轻一叹,散去了那重无用的苦意,拿着那还剩一半的柿子站起身。

“我吃了这柿子,就算是为你们乔迁新居贺喜煖房了,千钟若问起,你就说与她,不必专程再请一趟。再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银柳吧。”

说罢,庄和初刚要起脚,梅重九已忽地起身,寻声上前拦了一步。

“庄和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那可多了。”庄和初“嘶”地一声,好似经他这一提醒,当真又想起些遗漏的事,“还有,识字的事,你还要为她多费点心。无论她日后以何为生,总离不开与人过些文契,宅院里大小事务多也是落在纸面上,他日若有事闹到衙门里去,更需得多识点字才不易被人欺负——”

不待这人把这通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说完,梅重九已照着话音传来的方向一把抓过去,正抓到他手臂上。

“你是遇着什么事了?还是想去干什么不要命的事?”

梅重九这一抓虽使足了力气,但庄和初若想挣开,也只是一抬手的事,可庄和初一动也没动,就任由他这样抓着。

寂静如渊,溺在其中,令人喘不过气来。

梅重九就在这般寂静里溺了片刻,才听寒气之中传来一声浅叹。

“果然是瞒不过你……但说出来,也怕你不信。”

“你说。”梅重九手上又抓紧了几分。

庄和初垂眼看看那只手。

原就清瘦的指节因用力过度,已绷得发白,这已不像是怕手里的人跑了,更像是怕有什么他看不见的力量将人从他手里夺去。

庄和初略一沉吟,徐徐叹道:“我活不久了。”

梅重九怔然一愣,愣了还不足一个眨眼的功夫,脸色就蓦地一黑,没好气地一把甩开了手。

“你十年前哄我去广泰楼,还有后来哄我用你那些破本子的时候,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套。你还能换点儿新鲜的吗!”

“啊……”庄和初眉眼一弯,笑吟吟感叹,“梅先生不提,我还没觉得,这一晃竟已活了十年之久,当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啊。”

“庄和初——”

梅重九已想扬起竹杖打他一顿了,忽听那讨打的话音蓦地一肃,“你对姜浓印象如何?”

“姜浓?”这一弯拐得太急,梅重九一时间被问得莫名其妙,却还是敛了敛那已到顶的火气,答道,“很周到,也很客气,怎么了?”

那肃然的话音一笑,又轻快起来。

“没什么,你若信得过姜浓,日后待我去了阴曹地府,有事不便寻我时,也可以直接去找姜浓。”

不等梅重九再把竹杖提起来,庄和初又含笑道:“你若真有余暇,不如帮我办件打点的事吧。”

庄和初手里的那些事,若是别的什么,梅重九许是想帮一把也力所难及,但要说打点,以他这些年在皇城里积下的那点虚名,倒不是什么难事。

难得他开这个口,梅重九也既往不咎了,“打点哪一处?”

“劳请梅先生为我刻块牌位,一日三拜,就算帮我提前在阎王那里打点了。”

“……”

梅重九一忍再忍,已忍无可忍,沉着脸一提竹杖,还没等往那口不择言的人身上扬去,就觉面前忽地一阵凉风掠过。

那股方才一直盘桓在面前的柿子甜香蓦地远去了。

“庄和初?”无人应声,梅重九不死心地扬手挥了下竹杖。

触及的只有一片无法奈何的虚空。

“……你好歹把我送进屋吧!”

全然陌生之地,梅重九独自戳在那里,一时间脚都不知道该往哪迈才是,正想着是先喊人还是先骂人,就听一串脚步声朝他而来。

脚步急促,身量轻巧,伴着渐渐分明的喘息。

“兄长!”千钟拐进这院子之前,还依稀听见有两个人的声响,一拐进来却只见着梅重九一个人的身影了,“庄大人呢?”

听出来者何人,梅重九才算明白,庄和初为何会走得那么急。

他虽因着眼盲而有一副过人的耳力,但也只是过于常人罢了,比起庄和初这等武功修为甚高的,还是望尘莫及。

庄和初这是早觉察到她来,有意避而不见了。

梅重九也不瞒她,只实话实说道:“没看见。你有事找他?”

“您摸摸这个。”千钟不待喘息平复,就急急地把一件东西送到梅重九手上。

四四方方,硬硬邦邦的,敞着口,是个木头匣子。

沿着敞口往里摸去,满满一匣子都是整齐叠放的纸页,那纸页的质地一过指尖,便知是庄和初一贯写话本稿子用的那种纸。

略一拈动,纸页轻翻,泛出一股新鲜浅淡的墨香。

这是……

他这一头还在分辨着,千钟那边已道:“这匣子是大人让银柳给我的,还贴着封条,我拆开一看,里头全是《千秋英雄谱》的稿子。最后面那一页,我认得末了上那个终字,这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千秋英雄谱》所有的章回的稿子,全都在这儿了?”

庄和初说连夜给她誊写话本稿子,竟还是真的写了。

梅重九心头五味杂陈,到底只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也与我说过了,往后,我还是如从前那样教你识字。”

“大人还跟您说什么了?”千钟急问,“有什么您觉着古怪的话吗?”

“古怪的话?”梅重九一怔。

千钟方才对着这些样样周详到底的安排想了又想,庄和初要单单是把她一个人安排周详,还可能只是往后再不想与她有瓜葛,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要是梅重九也被安排到这般地步,那就铁定是要出大事了。

庄和初明明白白对她说过,他们这桩婚事退不掉,可也成不了。

她这些日子就在这句话上九转十八绕,猜测了各种路子,却唯独忽略了最是简单直接,也最是让任何人都挑不出理来的那一种。

——成婚前,人死了。

以庄和初的本事,既能预见自己有性命之危,又为什么会死,她想不通,可眼前这桩桩件件,无一不让她觉得,他已是在安排后事了。

但觉得终究只是觉得而已。

无凭无据,千钟也不能贸然吐口。

吓着梅重九还在其次,要是因为她一句话坏了庄和初的什么排布,真将他推进性命不保的境地,那可就是无可弥补的滔天大罪了。

“就比方说……”千钟掂量着其中轻重,绕了个弯子问,“好像安排我继续跟您学识字这样,大人他安排您往后干点儿什么了吗?”

“安排了。”梅重九还是如实道,“他安排我给他刻个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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